第6章 記住
孫悟空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順着血管一起湧到大腦上去，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心髒緊繃着幾乎要炸裂。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太陽穴的青筋突突突地跳，攥緊拳頭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和清醒。
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蹦出來似的。
他死死地盯着玄奘的眼睛，像是要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靈魂深處去一般。
“你再說一遍，你方才叫俺什麽？”
很顯然，唐玄奘被這個樣子的孫悟空給吓到了。
或者說，他有些不明白自己只是叫了一聲大聖，怎麽就引得他這麽大的反應。
年輕的和尚愣了愣，猶豫片刻之後，還是上前一步，抓住孫悟空的手開口道：“大聖，你怎麽了？”
嗡——
孫悟空腦袋嗡嗡嗡的響。
他深呼吸一口氣，看着唐玄奘，一字一頓開口問。
“你知道我是誰麽？”
“你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啊。”唐玄奘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自然而然的回答。
孫悟空攥緊了拳頭，再次按捺着情緒問出口。
“那俺換個問題。”
他仰起頭來閉上眼睛輕笑一聲，五百年鍛煉的波瀾不驚的心髒，居然在一天之內，屢屢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境。
他聽見自己問。
你知道你是誰麽？
這個問題一問出口，唐玄奘越發的摸不着頭腦起來。
他習慣性的想要開口回答，卻在說話的那一瞬間，不知道怎麽的，啞了嗓子。
想要說些什麽，卻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阻止着他說出口。
他是從小長在金山寺的孤兒，是唐玄奘，是李世民的禦弟，是人們口中的得道高僧，是如來佛祖派去西天取經的使者。
他這麽多的身份，卻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似乎沒有一個答案，是孫悟空想聽到的。
張了張嘴巴，想要開口說些什麽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孫悟空揮手打斷。
意興蕭索。
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怎麽的。
孫悟空輕輕地笑了笑。
自己怎麽變得如此容易激動了呢？如來佛祖出手親自抹掉江流兒的記憶，他又怎麽可能還會記得自己？
至于叫他一聲大聖…
孫悟空低下頭，掩去眸底所有的情緒波動和起伏，再度恢複了之前那副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樣。
他永遠不會承認。
在被壓在五行山下的這五百年，在寂靜冷清幾乎折磨的他快要發瘋的這五百年。
他最最期望的。
并不是獲得自由。
而是有一日，能夠再聽江流兒那個傻子，叫他一聲大聖。
有些意興蕭索的轉過頭就準備往前面走，剛剛邁開步子，衣袖就被人從後面扯住。
“大聖，我給你做了新衣服，你不看看嗎？”
唐玄奘抿了抿唇，臉色有些漲紅，有些手足無措，卻又固執地将手中的包裹遞向孫悟空，哪怕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一眼，他還是沒有把手收回去。
孫悟空從五行山下被放出來，身上穿着的，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渾身染血的那一套铠甲。
铠甲生了鏽，披風斷了一截，顏色暗沉，破破爛爛。
老實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面前的這個人，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緣故，就算是這一身，狼狽落魄到了極致的打扮，偏偏在他身上穿起來，竟也是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好看。
但是唐玄奘每次看到，卻還是抑制不住的，有些說不出來的心酸。
就像是心底裏最柔軟的某一處，被別人給狠狠攥住了似的，說不清楚為什麽，總之，他就是覺得心酸。
孫悟空一愣。
轉過身來，接過唐玄奘遞來的衣服。
“這是什麽，俺從來…”
話還沒說完，他的眉頭就緊緊地擰了起來。
這實在是算不上一件衣服。
或者說，就是唐玄奘直接拿方才他剝皮抽筋的那一只老虎皮做出來的。
簡陋至極。
甚至針腳都亂得不像話，很多地方縫的實在是拙劣的讓人不忍直視。
看到孫悟空的表情，唐玄奘越發的有些尴尬起來，他真的是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原本只是一時沖動，看着地上被孫悟空随意地上的老虎皮，只是想着他身上的铠甲壞了，抑制不住地想要為他做點事情。
漲紅着一張臉，伸出手就想把衣服給拿回來。
“不行的話就算了，到市集上用盤纏再——”買字還沒說出口，衣服便是被孫悟空給收了起來。
“做的真是醜死了。”
皺着眉頭，孫悟空将算不得衣服的衣服收進懷裏，一邊開口嫌棄，一邊伸手将自己身上的铠甲脫下來。
唐玄奘愣愣地望着孫悟空的動作，竟是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孫悟空眉頭再度擰緊。
“你看着俺換衣服做什麽？”
轟的一下——
唐玄奘的臉從上紅到下，甚至是連帶着耳根，都紅通通的像是發燒了似的，猛地轉過身去，雙手合十念了一聲和彌陀佛之後，方才心跳稍微平穩了一些。
“貧僧怎麽說也是你師父，你怎的這麽說話？貧僧…貧僧怎麽會想要看你換衣服？”
背對着孫悟空。
唐玄奘自然是沒有看到，之前還惡聲惡氣皺着眉頭一臉不耐煩的孫悟空，此時此刻變得柔和了許多許多的一張臉。
他有些無奈搖頭。
俺齊天大聖孫悟空，怎的就找了這麽一個好欺負的小師父？
當然。
此時此刻的孫悟空，自然是沒有想過。
唐玄奘再怎麽好欺負，他欺負可以，怕是別人碰了一丁半點，他估計啊，會發了狂跟別人玩兒命吧？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咳嗽了一聲，孫悟空若無其事的開口道：“行了，俺換好了，你可以轉過身來了。”
當唐玄奘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竟是有些微微怔楞。
孫悟空身上有一股很獨特的氣質。
很難用語言表達。
就像是你看着他懶懶散散，對什麽都不屑一顧滿不在乎，可是他似乎永遠都能夠給你一種近乎于盲目的安全感似的。
只要他站在這裏，天塌了，他都能夠輕輕松松的撐起來。
而現在，說實話，唐玄奘用虎皮做的這件算不得衣服的衣服，實在是不怎麽好看。
偏偏因為他身上這種獨特的氣質，硬生生的将這些缺點掩蓋下去，變得賞心悅目起來。
注意到唐玄奘的目光，孫悟空皺了皺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怎麽了？”
見孫悟空不僅不介意自己自作主張，反倒是将衣服直接穿在身上，唐玄奘心中竟是說不出來的開心滿足。
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唐玄奘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之後視線落在了孫悟空随意丢在一邊的铠甲跟披風上面。
“大聖，這些衣服怎麽辦？”
孫悟空皺眉。
烈焰鎏金铠，紫金鳳翅翎，還有血紅披風，全部都是當初他在龍宮，龍王送給他的寶物。
搖了搖頭，他的視線也沒有在上面停留多久，淡淡開口：“丢了吧。”
丢了？
唐玄奘一愣，猶豫片刻之後，還是蹲下身來将生鏽生的不成樣子的铠甲還有披風，全部都撿起來，收拾好，放進行李裏。
他仰起頭來沖着孫悟空笑。
“大聖，這些東西說不定未來還能修好呢。”
孫悟空沒有回答。
聳了聳肩膀滿不在乎的走在前面，将金箍棒架在肩膀上。
江流兒這個笨蛋。
做的衣服真是難看死了。
撇撇嘴，孫悟空在心裏自顧自的嘀咕着。
不過還挺舒服的。
姑且就這麽穿着吧。
這個時候的唐玄奘只當是孫悟空的铠甲壞了，所以才委曲求全穿了自己做的亂七八糟的衣服。
一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
無論是烈焰鎏金铠，還是血紅披風，這些，全部都是世間頂頂難得的寶物，哪怕是損壞到了那樣的程度，只要孫悟空心念一動，全部都是可以再一瞬間恢複原狀的。
偏偏他沒有。
恩。
江流兒做的衣服，真是難看死了。
齊天大聖孫悟空一邊皺眉頭，一邊有些嫌棄的在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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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們在露天曠野地裏休息。
孫悟空幫唐玄奘鋪好了草席讓他睡下之後，自己飛身一躍，靠在大樹高處坐着便是不說話了，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在想事情。
唐玄奘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到後來，索性盤膝坐在原地開始念起經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
孫悟空終于皺了眉，将視線落在了下面的唐玄奘身上。
“你怎麽的一天到晚都在念經？如來老兒那家夥有什麽好拜的？”
聽到孫悟空的聲音，唐玄奘停下來，年輕而又大名鼎鼎的得道高僧此時此刻終于表現出了些許關于信仰方面的執着堅持。
“心誠則靈，我有所求，自然是要求佛念經。”
孫悟空冷笑一聲。
“俺只信自己手裏的這根金箍棒，普天之下，哪怕是如來老兒，也別想讓俺老孫屈服分毫。”
“不過，你倒是跟俺說說，你有什麽所求？”
不知道是不是這深夜的緣故。
唐玄奘仰起頭來望向孫悟空，竟是有了将自己心中這麽多年來的夙願全盤托出的欲望。
寂靜的樹林裏，只聽得到蟬鳴聲，還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年輕而英俊的和尚一身白色僧袍，端坐在草席上面，仰起頭來望着坐在樹枝上的孫悟空。
和尚聲音清朗幹淨，一雙眸子也是未經過污染的堅定信仰跟普度衆生的慈悲善良。
“我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希望佛法能夠發揚光大，希望可以普度衆生，救人于災厄水火。”
孫悟空沒有說話。
他記得很久很久之前。
這個人還沒有失去記憶的時候，上一世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也曾經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當初他除了嗤笑還是嗤笑。
時隔五百年時光，再次聽到，心中竟是有些說不出來的複雜。
“不過我以後多了一個祈求，希望佛祖可以聽見。”唐玄奘沒有在意孫悟空有沒有認真聽，他眼神真摯而又虔誠，雙手合十，一雙黑眸，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幹淨而又明亮。
孫悟空饒有興趣的低下頭望向唐玄奘。
“什麽祈求？”
我希望大聖可以按照自己內心的期望，自由自在的活着。
唐玄奘沒有回答孫悟空的問題，反倒是仰起頭來望向他開口道：“大聖，你說我每次念經，佛祖能聽見麽？”
“如來老兒很忙的，沒空——”
話沒說完，對上唐玄奘那一雙眼睛，孫悟空微微頓了頓。
揮了揮手，有些沒好氣，又好像是有些不耐煩，他別過臉去，靠在樹上。
“你整天念整天念，他自然是能聽到的。”
遙遠的記憶再度浮上心頭。
孫悟空有些想笑。
江流兒還是一個愛磨人的小孩子的時候，也曾經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大聖，你在想什麽？”唐玄奘看孫悟空又走神，忍不住開口問道。
被唐玄奘的聲音從記憶中抽離，孫悟空恍惚了一下之後，不知道怎麽的，仰起頭來望向頭頂的廣袤星空，焦灼暴躁了一整天的一顆心，竟是不自覺得柔和了幾分。
他沒有看唐玄奘。
“俺答應了觀音菩薩，認你做徒弟護你一路西行，你是師父，卻為何要叫我一聲大聖？”
這個問題問的有些突然。
唐玄奘一時竟是也有些回答不過來。
的的确确是有無數種其他的稱呼可以叫，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他的潛意識中，卻似乎像是除了大聖，再沒有其他更合适的叫法了。
大聖。
大聖。
大聖。
唐玄奘有些迷茫。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前一步，就可以抓住了。
卻又似乎空空蕩蕩，缺了一大塊兒似的，怎麽想，都想不明白。
看到他的表情，孫悟空眯着眼睛，竟是瞬間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之大，幾乎是驚得整片林子的鳥兒，全部都撲騰着翅膀飛了起來。
“大聖，你…你這是怎麽了？”
孫悟空依舊是哈哈大笑，直到笑聲停止，他的一雙眼眸，雖然依舊滄桑，卻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豁達跟明朗。
翻身直接站在了唐玄奘的面前。
孫悟空聲音低沉，惑人的厲害。
他說，你記住了。
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哪怕是如來佛祖親自出手抹掉了江流兒的記憶又該如何？
孫悟空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忘記了就忘記了。
他再教他記住一次就好了。
唐玄奘，你記住了。
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我是五百年前，你一聲一聲喊了無數次的大聖。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兩天真是夠了 忙着搞山洪調查
馬上就要寫到金箍了 你們猜會怎麽樣呢？
別問我 反正我是不會劇透的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