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回 [壹]
少皇帝圍場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馬鳴長
——
陳弽勳到得不早也不遲。
他外着蛋青色提花蘇綢的褂子,秋風似的帶涼,從外頭進來;這時候,桃慵館中的晚膳才用完,顏修着了暗紅色一件單袍,在那樓前的院中,逗山陰新買的一對藍燕。
“大人,流謙王來了。”莫瑕拿了顏修的外衣來,立即侍候他穿上,且說道。
顏修問她:“八王爺?”
“是他,正在那院中等着。”
天色已經全暗了,風吹大半天,終于能停歇下去,頭頂上,是一片深藍色點着星星的幹淨天光,顏修便讓莫瑕将鳥喂了,他獨自向外頭院子中去,過了不長的路。
房前的綠色桃葉在冷光中,有些沉重地墜拂,再來一場涼風,就該掉落了。
陳弽勳在那廳中站立着,見顏修進來,立即客氣作揖,說:“顏大人,我叨擾了。”
顏修自與他問過了好,山陰在那軟榻上加了墊子,請二人去坐了,桌上放了幾碟點心,又端了青花粉彩白瓷的兩盅燙茶。
“我聽聞陛下明日将去石山。”顏修說。
陳弽勳立即點頭,他講:“我就是為此事來,那地方蟲蟻猛獸無數,看似将是争高顯技的機會,但卻是危機四伏的,因此想與顏大人求一解藥。”
“王爺也同去?”
“我們衆兄弟姐妹,有好幾人去的,我,廂吉王-引勒,邶洳王-弢劭,玉澈王-弛勤,以及香棠公主-弦淵,噢,她如今是西空國的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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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弽勳謙遜又自如着,絲毫不擺起王爺的架子,他生得清秀面善,又時常帶笑,這時候将茶捧着了。
顏修想想便回:“那日陛下宴請的時候,我與邶洳王見過。”
“他們二人要好,我平日自在作樂,不問治國理政之事,也自然難說上許多話的。”
“但王爺的詩好,”顏修淡笑着說,“人各有志,在宮牆之中長起來的人,怕是少有王爺這等閑情才氣了。”
陳弽勳立即笑起來,他說:“我也不愛權勢,若是崇城中起了鬥争,我便躲着,我住得遙遠窄小,實則是入世的一處桃源。”
“此處也似桃源。”
陳弽勳立即稱是,說:“這是父皇愛的一處地方。”
“蓮素桃慵,秋月寒江……風景秀麗是沒錯的,建築雅致也對,但此時已然不在世外了,咱們今日在此見過,就會有人知道。”顏修倒沒慌張,他将茶飲下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了。
眼前的人立即會意,他問:“陛下?”
“是今日才來的,我方才喂鳥的時候,樓頂蹲了兩個人。”
“陛下年紀尚小,總會魯莽冒犯些,不必在意此事,”陳弽勳說完了,将茶盅暫且放下,他忽然又補上,“他是怕你跑了。”
了然是半分玩笑半分勸解的,顏修并沒在意什麽,他點頭一次,便引陳弽勳到櫃前,拿了最能常用的“百毒舒”給他。
“如何用?”陳弽勳問他。
顏修轉身看他,将櫃中其餘的東西收好了,他說:“百毒舒,能解百毒,中毒便可用,取适量服下,靜等見效,若是它不能解的毒,就得看情形做打算。”
陳弽勳急忙說謝,見天色已晚,因而告辭走了。
顏修獨自回了常住的樓中,他又讀了那日占蔔之後所題的句子。
“若知鵑花何處,千山險阻雲跡絕。”
心中自然是平靜的,又将那些由往事而來的郁悶壓抑着,顏修不想多言什麽,他在桃慵館中靜候,也推拒了秦绛那日的請求。
因此即便陳弼勚在石山得了什麽災難,他也無法救他。
顏修眼中染上了笑,随即,神色陰沉下去,他去寝房中,獨自梳洗後,歇下了。
此時值初秋,石山的草木還未枯黃,比泱京各處有着更豐美的水土,因此在山周罩上深綠厚重的一片。
當人進了林中,才發覺腳下盡是積蓄了很久的落葉,潮濕或者幹枯的,均散出厚重的腐敗氣味;擡頭那時,便瞬間瞧見樹冠外面藍色的天際。
在山腳那處駐紮妥當時,已是深夜了,陳弼勚的帳篷在營地中央,十角穩固,用了上好的牛皮遮蔽,頂端是繡了龍的旗幟。
燈火照得此處通透,是濃黑夜幕中黃亮的一片人煙景象,那些騎馬巡邏的兵,在圍欄外來去着,與輕柔的風一同發出了窸窣聲。
帳前左右的火盆中,燃起了跳動的紅焰。
有三層風簾遮擋,因此帳內暖和也不見風動,陳弼勚使了眼前黃銅的酒壺酒盅,獨自飲來一杯,他坐在那寬闊軟暖的床上,穿着襯袍睡下。
兼芳是在外頭守着,還有将與他換班的侍衛,四周帳篷中安頓下去剩餘随行的人。
陳弼勚忽然放心不下那些還未理清的雜事,他就起身,喊:“兼芳——”
立即,兼芳從外進來,他穿了麻色的一身軟甲,往常那樣束着嚴謹的發辮,行禮了,說:“臣在。”
陳弼勚坐去有燈的桌前,輕眨着眼,問他:“歸榮王在汾江可來了消息?”
“還未收到書信。”
“我知曉了。”陳弼勚無聊地吐氣,即便這一天路途勞頓,可總覺得清醒,他看着桌上的燭火,側耳便聽見帳外有隐約的人聲傳來。
兼芳解釋:“廂吉王今夜飲了酒,許是醉了,便不進帳中去,在那處和手下攀談。”
“十三王爺怎樣?”
“回陛下,玉澈王回營便在帳中歇下了,無人與他說話,”兼芳說完便換一口氣,忽然笑着,說,“陛下帶他來此,他必然是感激的。”
“他不在意那些,”陳弼勚忽而有些恍惚,他輕嘆一口氣,說,“我算是替父皇關切他。”
野外有遠處暗吼的獸聲,有晚死的蟲鳴,有風,正穿過林間枝梢。
陳弼勚将燈吹了,他再躺下,在滿室的黑暗中閉上了眼睛,他擡起手輕撓着眉梢,便翻身看牆去;再過了半個時辰,日頭大概準備好要向上滑動了,天色仍舊暗着。
帳前火盆中又添了些木材,侍衛拎着刀換班,喝醉嚷了許久的人,也不大聲說話了。
夜涼而透徹,到此時更涼。
兼芳在那小帳篷中躺着,連靴子也未脫,他忽而睜開了眼,便拎了劍出去,他被一位侍衛引着,從帳篷的縫隙間穿過,進了陳弼勚住的大帳。
秦绛已經在那處了。
她說:“兼大人,你是如何在禦前看護的?”
“我疏忽了。”兼芳的眼光都渙散起來,他握緊了手上的箭,便細致去看躺在床上的、不省人事的陳弼勚。
只見他眼下與唇際都烏青着,沉沉昏睡着。
秦绛這才起身,蹙眉道:“是毒蛇所傷,且是從未見過的劇毒,我原本還有些法子,但……兼大人,我随身的解藥被偷了。”
守在一旁的陳弢劭,着了夜裏就寝的單衣,他也不多言,沉悶着去了帳外,那處,站立着衆侍衛,以及着了外衣的王爺公主幾人。
“廂吉王,你在此飲酒作樂,徹夜不眠,是為何事!”陳弢劭不為了詢問,他怒目看着那處高大的男子,與他嘶喊。
陳引勒生得威猛老成,他回:“你無禮了,十二弟。”
“我到此只有一句,今日若是有人竊取了秦大人的解藥,請立即交出謝罪。”陳弢劭掃視過去,将方才拔高的聲嗓壓低,他接了一旁侍者遞來的外袍,穿上了。
陳引勒天生也是受不住氣的,他忽然就将那濃粗的眉毛皺起,怒聲斥責:“十二弟無憑無據,在此處明指我盜竊解藥,若是旁人對我有了誤解,你該怎麽還我清白?”
陳弢劭見他震怒,更無心于争鬥,因此發洩後轉身往帳內去,身後有陳弦淵跟着,她着绛色的一身軟甲,挽一個利落的高髻,佩劍。
她問:“弢劭,如今陛下情形危急,是否要返回崇城?”
秦绛在一旁,她等不得陳弢劭思索,便說:“公主,十二王爺,陛下不宜勞頓,還是快馬回城,請顏大人來,他精通古今醫藥術法,會有好法子的。”
陳弦淵生得一雙劍眉,眼角輕挑,細瞧倒和異母的陳弼勚幾分相似,她立即扯了陳弢劭的袖子,說:“陛**邊由你守着吧,我回城中去,請顏大人來便是。”
一陣,陳弦淵便騎馬走了,急事一出,兼芳便将歇班的侍衛全部喚起,在這營地裏外圍了三層,本到了他歇息的時辰,卻正出了此等危急的事,兼芳親自在皇帝大帳外守着,不敢言語了。
他機敏地看向四周,手按在那劍柄上。又一會兒,陳弽勳搖晃着步子來了,他仍舊一身素衣,柔和地說起了話,喚着秦绛:“秦大人,我這裏有藥。”
因而,秦绛出來了,她問他:“王爺,我如何信你?”
“我在顏大人那裏求的,百毒舒。”
青瓷小瓶冰涼,落進秦绛手心裏去,她立即開了來聞,又細微地嘗一點在嘴邊上,她說:“雖說此藥不能徹底解了劇毒,但總比沒有好些。”
陳弽勳最終也未進去,他大約不想摻雜陳弢劭與陳引勒的争鬥,因此送藥來便走了,再想想,也或者因為他脾氣總如此,便不覺得奇怪。
石山夜色深下一層,天又涼了幾分,時間不是快的,離天亮,沒多久了。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