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回 [叁]
與京城各處堂皇的府邸不同,桃慵館閑而安靜;此時,黑夜如同摻水的流墨,滴淌在池中,也染滿了樹頂繁茂的枝梢。
紅窗小樓被燈火染亮了,在遠處瞧來也是顯眼的,撐了傘的兩人自游廊走過,到門前來,前頭打素傘的是莫瑕,她扣門,說:“大人,太醫署的秦大人到。”
顏修是脫了外頭衣裳的,他只穿一件淺色的襯袍,因此将随手的短衫披着,便上前開了門,他立即請秦绛進去,說:“我方才在占卦。”
“顏大人,我夜晚來此,打攪了。”秦绛把白紙藍花的傘遞去,莫瑕暫替她收着。
山陰從別處來,與其他家仆一同碰了點心熱茶來,秦绛卻坐也不坐,說:“顏大人,陛下與衆位王爺公主要去石山圍獵,我近日在做治愈風寒的新藥,因此無法離開,所以想請求您替代我,随陛下去往石山。”
“何時去?”
“近日。”
顏修攬着短衫的衣襟,回她:“泱京秋日氣涼風高,我從濕熱處來此,身體時有不适,因此,就不能遠行了。”
“我知曉了,顏大人,多有叨擾,我先告辭。”秦绛從來都是幹脆、鎮靜又得體的,她由山陰引着,去門外撐了傘。
顏修與她作別。
燒的是撒蘭香,能嗅見幾絲冰片氣味,顏修将門閉上了,他收好了卦書,便詳細想着方才的卦象,去桌前,提筆寫下了:
“若知鵑花何處,千山險阻雲跡絕。”
顏修并非能确切地預知些什麽,他時常不期盼誰的不好,可夜深的此刻,心中忽然有尖銳的恨亮出。
光陰倒退十七載,那日的泱京,亦是下着大雨的 。
杳和五十八年,秋。
嫦淅河是自城外流向東市的,溫素月這日戴銀簪,佩羊脂玉墜子,一席蘇繡綢緞的藍色衣裙,她從未這樣慌張過,因此在顏府後院的門前摔了一跤,大火之上是黑色的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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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素月喚:“玉竹,澤蘭。”
有位家仆來了,便将在房中玩耍的、年幼顏澤蘭抱着,又伸手牽了躲在桌下讀書的顏玉竹,一行人慌忙地朝外走了。
大雨慌忙而至,空氣裏盡是焦糊的血味,顏玉竹回身去看,用恐懼之下顫抖的聲音,喊了:“蕭蕭。”
“什麽蕭蕭?玉竹,是為娘的過錯,今日救你們兄弟二人已經是犯險了,蕭蕭長你一歲,多活了一年,再說,誰叫她只是個買來的……”溫素月很快地說着,便将腰間的玉墜也扯下,塞給了家仆,她粗劣地摩挲了顏玉竹的臉,輕下聲來,說,“在此告別了,玉竹,澤蘭。”
雨更大了,水從溫素月的臉上、發梢淌下,又落回地上去;她原本那樣俊俏又高傲的人,如今一副狼狽模樣。
後來似乎再沒說一句話,溫素月就慌忙地走了,家仆抱着兩個孩童,身後跟随的是被顏玉竹喊來的,細瘦敏捷的蕭蕭。
三人被藏進了漆黑陰冷的地窖中,顏澤蘭尚三歲,蕭蕭便捂緊了他的嘴巴,叫他別哭出聲。
“我爹死了。”顏玉竹小聲地說着,他覺得鼻子上有着冰冷的腥氣,蕭蕭伸手來替他揩,聞了聞。
她說:“水裏有血,所以很難聞。”
顏玉竹将臉埋下去,說:“我娘剛才佩的玉,是我爹今早佩的,所以我爹一定是死了。”
“公子,別害怕,別害怕……”蕭蕭看不清晰眼前人的樣子,也不知曉外頭現在是何時了,她實則恐懼,但做慣了下人,因此總想護着公子們,她又說,“謝謝你喊我走,不然,我沒發再活着”
懷中蜷縮着的顏澤蘭手腳都冰涼,他不亂動了,蕭蕭總在揉搓他的指頭,說:“乖啊,澤蘭,你不能死,你先睡一覺,會有人來救我們。”
顏玉竹那日早上去了私學見先生,又吃了家中廚房煮的肉絲粥,他沒知覺生活會走向如此絕境,也更沒想過會在八歲的時候,和父母永別。
泱京的秋日冰涼,雨水滲進帶血的土裏,顏府的匾額掉落下來,摔成了上下兩片,再一隊兵來了,将那些古玩器具與名貴草藥,全帶了走。
屈瑤雖未痊愈,但那日突發的、說不出話的毛病被除了,她已經獨自在懷清宮中行走玩耍了幾日,這天知曉了顏修将來,因此就佯裝着卧病在床了,她含着半包淚,直說:“我活不長了。”
“今日可想吃些什麽?”
“胸悶得很,有兩天,什麽都沒吃。”
顏修只管從容專注地診脈,他坐好了,輕笑後,說:“殿下今日容樣尚好,面色潤澤,雙目有神,脈象也和緩,比前些時候好多了。”
屈瑤并非笨拙的人,她被顏修的視線一掃,便自覺敗下陣來,擡手攥着身上的緞面鵝絨被子,輕呼着氣,說:“侍禦師,我知道瞞不過你的,可我着實不想痊愈,我知道你也并非這城中的人,你自然能夠領會我不受拘束的性情。”
“你重疾将愈,陛下與太後定然要知道的。”
顏修從床邊的凳子上站起身,他去門外,又穿了一道隔簾,尋見等候的趙喙,說:“殿下的病快好了,你去禀陛下。”
“現在嗎?”趙喙穿了厚些的墨綠黑緣深衣,在那處問。
顏修點頭稱是,因此趙喙便跑去階下,很快地走了;顏修又回屈瑤的寝房中去,繼續問些身體的近況,屈瑤忽然就翻身下床,從那張描金彩櫃中拿了只烏色木匣,展開來給顏修瞧,說:“弛斑國進貢的雞血明珠,一對,送給你。”
“不必了,我不喜此物。”
“咱們國中只有三對,一對送去了先帝陵墓,一對在太後宮中,這是那日封後典禮,陛下送我的禮物,你今日收下,能否許我再病幾日?”
屈瑤是不輕浮又不沉悶的人,若是除卻身上蓄積的病态,她倒能比過皇族貴胄中的衆女子,真正值得稱為母儀天下了;可她有些緣由,只願和這崇城不和。
“我不能收下,”顏修站立着說話,也毫不避諱屈瑤的視線,他有很多分藏在精神裏的傲氣,又抿唇環視,視線落回,說,“午膳之後尚藥局會有人将藥拿來,待殿下的身體沒了大礙,我回扶汕的時候也到了。”
屈瑤愣在那處,自知道在顏修身上沒了辦法,她将那明珠收好了,後而命了一室送顏修出去,顏修便作揖告別,走了。
午膳過後,誰知陳弼勚忽然到了,他仍穿着清早在朝上的衣袍,邁着大步子從殿前的階梯上來,見了屈瑤,便說:“侍禦師說你快痊愈了。”
“可也未全好。”
“沒了大礙,朕便高興。”皇帝坐去了床前,他一手撐着分開的膝頭,說高興的時候臉上倒沒多少高興,與孩童時候去書房溫課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屈瑤倔強地躺着,沒一陣,便坐起來了,她報複般,說:“顏大人說要走了,回南方扶汕去。”
一室捧了茶來,陳弼勚擺着手說不喝,他站立起來,背着手踱步,說:“扶汕着實是氣暖水熱之地,景象好,但朕的朝中,還未有享了俸祿仍要歸隐的道理。”
“他許是放不下在那處的生意?”
“你不必憂心,他走不了的,”陳弼勚從桌前揀了顆紅色的果子,他背身要離去,便對屈瑤說了,“我回去歇了。”
屈瑤見那幾人出去,這才舒心地在床上坐好了,一室從地上起來,說:“殿下,我拿幾樣點心來吧,你午膳沒吃多少。”
“好啊。”
被陳弼勚推辭的茶還在桌上,屈瑤便下床去,自然捧來喝了,她又說:“顏大人聽不進話,急着走了,我就讓他再待些時日。”
外頭天是陰的,且再涼了幾分,陳弼勚将那果子托着,在路上喚兼芳過來,問他:“可否有親信的閑人?”
“陛下需要,那自然就有。”
“指幾個去桃慵館四周歇息。”陳弼勚輕笑道。
兼芳意會了,便說:“臣領旨。”
陳弼勚又向前走了幾步,他低聲地說:“他打算回扶汕的,若是預備走了,就将他攔着。”
天上雲看似厚,但總沒落幾顆雨,風一陣陣地猛吹,陳弼勚仍舊将那果子拿着,他再将聲音壓下,擋着嘴向兼芳說話,因此,邊上內侍都識趣地退遠了。
“梅宿蔓一事如何?”陳弼勚問他。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昭告她觸犯國法,念其服侍先帝之功,免除了斬首之苦,賜飲毒而死,”兼芳低聲道,“我已在瑤臺的村鎮中尋得了一處隐蔽住所、兩個下人,太妃坐的馬車昨夜出發,無需幾日就到,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宮中跌死的侍衛的家眷。”
陳弼勚安靜下去,他慢慢阖住了眼,大約是忙碌到現在,真的困頓,他說:“我與母後仁至義盡了。”
“梅家的人生財有道,使瑤臺府內工商興繁,陛下也算得了一處人心。”
陳弼勚神情低落地朝遠處看了,他并非被封閉在此處不見天日的,民間江湖中的話語仍舊入耳了不少,他輕笑起來,抛起那顆果子,低念:“暴君……”
風愈大,往石山去的天,或者該晴了。
[本回完]
下回說
少皇帝圍場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馬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