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四回 [壹]
長兄近血入巫門藥
舍弟遠身現春麒山
——
一雙馬行至石山近處,天色要深黑了。
“香棠公主,”顏修在說,“昨夜到現在,這麽久的時間,若是未用好藥救治,他怕是已經不好了。”
要過一叢密集的黃楊,因此便不能奔馬,陳弦淵疲倦地呼氣,說:“你嘴上饒他兩句吧,按理說給了你府邸金銀,又加官進爵,你要跪謝報恩才是的……你就是看他舍不得殺你,才總狂言在口。”
“倒不是不舍,僅是比起一個禦廚或是一位先帝的妃嫔,我更有用處,所以僥幸地保着命。”
“他十三的時候就登基了,看似幼稚貪玩,可實際上比父皇更理性明事,更會取舍;我那時成婚,嫁去西空的時候,他還是六七歲的孩童,後來我再回來,他就已經是大延的儲君了,”陳弦淵的聲音疾緩不定,她停頓了一瞬,又說,“後來他成了陛下,我出嫁之後第一次回來長住,他專程派人去外郊接我,換坐了大延的車馬,他還命人清掃我母妃生前的寝宮。讓我住在熟悉的地方……他是弟弟嗎?倒更勝我的兄長。”
說話的時候,二人已出了不寬的林子,前方是一片被荒草圍困的道路,陳弦淵喊了一聲“駕”。
不多時,視野盡頭的光點成了暈開的、越來越大的火色光圈,旗幟在山風裏閃動,一小片夜幕被映得發紅了。
馬停在營地外,便有人來牽了,陳弦淵引着顏修向裏去。
到深處,見那大帳四周站立了十幾個兵,為首的兼芳行了禮,遂引着兩人進去。
秦绛面色啞白,說:“還活着。顏大人,用了 ‘百毒舒’。”
繼而,陳弢劭也起身走來,衆人沒誰再言語寒暄,顏修徑直去了陳弼勚的近處,将手上的木匣放下,打開被子去查看傷口,又試了脈象。
“此毒不尋常,我解不了……只有一法。”
陳弼勚已經面如紙色了,顏修去掰他蜷曲的指頭,發覺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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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請說。”陳弢劭低聲道。
“我曾經讀過《巫酉》,其中說弛斑深山氏族的起死回生之術,要用人血入一劑淡毒,又加紅木和丹砂焚燒,食下方可。”
秦绛的面容有些緊繃,她未再聽許多,便後退了兩步,陳弦淵着急地問:“外山巫術?”
“是,”顏修站立好了,對衆人說,“但貿然服毒療毒,未曾有過試驗,不能保證會救活他。”
顏修再去瞧陳弼勚的眼下,指尖輕碰着他愈發僵硬的身體,他拿了藥匣,轉身便向外去了,秦绛在後跟随着。
“去我帳中吧。”秦绛說。
顏修應她,二人往另一處帳篷中去,顏修将要用的物品皆備好了,他脫衣,只穿了襯袍,在矮桌旁的草席上跪坐好,點起油燈來。
沒多時,陳弢劭便來了,他躬着腰進門,一來便在顏修身前跪坐,說:“用我的血。”
“想好了?”顏修問。
“想好了,是——我與弦淵的主意,廂吉王與人去尋玉澈王了,他昨夜獨自出去,現在還未歸。”
油燈不算亮,顏修總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他擡眼去審視陳弢劭,想思慮與他兄友弟恭的緣由,可又有些不信陳弢劭了。
“勞煩秦大人把銀針給我。”顏修擡頭去看站在暗處的秦绛。
因而,秦绛又捧了盞燭燈去,将那一箱家什拿來,挑了銀針遞給顏修。
顏修便取來針用,破了陳弢劭的指尖,血盛在半舊的銀壺中。
繼而,顏修指了親近和陳弢劭出去,後又添了丹砂等在血中,他将銀壺架在燭燈上,待其沸騰、幹涸,而後就是苦澀的焦糊味。
顏修将燭燈熄滅了。
顏修由一名侍衛引着,去一旁空閑的帳中,那處已經備了厚的被褥,還有兩壺暖身的太清紅雲漿,油燈與燭燈均點着,桌上還有幹肉、葵花等吃食。
聽見帳外的侍衛喚了“流謙王”。
顏修便起身去迎,陳弽勳着了灰色單衫,他與顏修問候,說:“都在憂心陛下的傷,我也來詢問。”
“去帳中坐吧。”
顏修收了陳弽勳拿來的一壇五加皮,兩人遂在草墊上坐了,顏修将原本有的太清紅雲漿斟來喝。
他講:“陛下已經服了藥,無需擔憂。”
“石山中蛇蟲衆多,你在此處歇息,也要當心才是。”陳弽勳一口将酒飲盡,又斟來一杯,說道。
顏修便點頭應聲了,兩人又交談許久,說了些詩文藥理的閑事,顏修喝得頰上兩團淡紅,略微有些神志模糊,他捂嘴輕咳幾聲,便擡眼去說:“路上有些受寒了。”
顏修一張臉生得絲毫不尖銳薄冷,而有種掩藏在恢弘仙氣裏的暖豔,在燈下,因此眉骨、下巴、鼻尖均被顯眼的陰影修飾,他是個标致的男子,某一瞬裏,也像個明媚的女子。
有扶汕水間的暖氣,也峻冷如泱京秋日的群山。
顏修的酒量看似是不好的,因此一種清漿就喝得神情迷蒙,一會兒,陳弢劭便差了人來請他,一同往陳弼勚帳中去,陳弽勳便告辭走了。
秦绛轉身來,右手揪緊了顏修的衣袖,她從未這樣外露過慌張,此時,連氣息都在緊促地顫抖着,說:“你去看,我沒法子了。”
陳弢劭、陳弦淵均站立在床邊,只聽女子說:“現今還未有儲君。”
陳弢劭便問:“我是否該差人回崇城,請熹赫王到此?”
那酒的後勁帶着燙意,從眉梢蔓去腳底,顏修将秦绛的手從衣袖上扯去,他往床邊走,踩着顫動的燭光。
近處傳來馬鳴,一陣,又有人用極高的聲音喧嚷着。
顏修錯覺得自己穿行在夜幕下的府邸中,看見了那些塌倒的屋梁,以及着火的器具,他一瞬間回憶起衆多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溫素月教他:“白夜風穿雨,生方無斷路。”
陳弼勚或許真的要斷氣了,因為他睡得端正平靜,已經無平穩顯著的鼻息。顏修獨自在床邊的方凳上坐下,他去抓陳弼勚冰冷的手。
“我覺得好些了。”顏修尚不算篤定地說出這話,他眼中還有酒後蔓延的紅色,又含着半包頭昏時候梳洗倦意的眼淚,他知覺到那只手是使了缰繩弓箭的,是寫過多年好字的……
是拿過沉重的玉玺的。
可仍是修長柔韌的,是未停止生長的,是骨節鋒利且寬闊的。
第二日,已經是透着光的清早了,林中飛鳥嚷個不停,陳弼勚在一陣渾身的抽疼中驚醒了,他扯動僵硬的手臂,卻知覺到了握着他右手的一雙柔軟、精巧卻生着粗繭的、男子的手。
“兼芳,兼芳……”陳弼勚頭腦不清楚,只皺起眉去喊人。
于是兼芳立即來了,他腰間挂着劍,進門便在床邊跪下了,苦着張臉,說:“臣在。”
接着,陳弼勚還未說什麽,便有陳弢劭、陳弦淵進來,他們也是在外候着的,預備随意吃些幹糧米湯的;陳弦淵立即哭了,腫着一雙眼睛,也在床邊跪下,說:“陛下,我是弦淵。”
“陛下,你覺得如何?”陳弢劭慌忙上前來了,預備去握陳弼勚的手,可這才覺察床尾睡倒的顏修,他就那樣躬着背,趴着。
“背疼,腿也疼。”陳弼勚試圖将手掙脫,可顏修将它攥得緊了,一會兒,顏修才醒來,他半醉了一夜,到此時才有些清醒,微紅的眼睛擡起來,便即刻攥着陳弼勚的手腕。
“無礙了。”顏修松了手站起來,便與陳弢劭、陳弦淵作揖,因為風寒與飲酒,顏修有些頭疼,不想在此處多待,就出去了。
陳弼勚還那樣躺着,他目睹着方才來的幾人,這才詢問:“現在是何時?”
“你已睡了兩夜,先修養半日,咱們便回去。”陳弢劭說完,又差了人去準備吃食。
陳弼勚問:“顏自落為何在此處?”
“陛下,”陳弢劭攜着倦意抿唇,答,“弦淵那夜快馬回城中,請顏大人來此的,那蛇毒得厲害。”
陳弦淵猛得吸氣,用手将眼淚抹了,說:“秦大人的藥丢了,幸好流謙王帶了顏大人的藥,才救了急。”
“陛下,還有一事,”陳弢劭也跪下,忽然說起,“玉澈王不見了,廂吉王已經帶人尋了一日,今早天亮又去山中找了。”
陳弼勚臉色是種透着烏青的白,這時候,有人端了湯藥進來,在那處跪着請安,令一人使了幹淨湯匙去嘗。
“陛下,喝藥吧,我喂你。”
于是陳弦淵将那碗捧着,陳弢劭就去撐着陳弼勚坐起身,兼芳平了身,在門外候着。
“玉澈王的事無需再多說,”陳弼勚咳了兩聲,靠在床頭的軟枕上,他說,“我不想再聽了。”
藥湯燙熱又清苦,陳弼勚忽然疑惑地蹙眉,他看着陳弦淵,問:“流謙王帶了顏自落的藥?”
“是,他與顏大人求的,後來将藥給了秦大人。”
陳弼勚将那青瓷描花的匙子含進去,猛然吞下一口藥汁,苦得皺眉的時候發問:“他們熟識嗎?”
陳弦淵看他,就像在瞧家中僅四歲的小兒。陳弼勚華服加身,又躺在這龍床上,可頭發還是種未長到最盛的、柔軟的光澤,一張病中也俏皮英俊的臉蛋。
“陛下,你親自去問可好?現在先來喝藥,然後……要記住時刻提防一切。”陳弦淵的聲音從佯裝嚴厲到溫和,接着,便再染上了哭腔。
陳弼勚将那藥吃了,後又喝了些薄粥,秦绛來帳中看過他一次,幾人這才知道,顏修已經獨自騎馬,回城中去了。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