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四回 [貳]

回程沒錯失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到第二日,細雨便來了,陳弼勚裹着駝絨毯子,在坐榻上,他正默看皇叔陳懋遞的密信。

信說:臣懋啓,知陛下龍身欠安,此日歉以叨擾,有兩事啓奏。其一,今喆善将軍屈房離,以收複瓊涉府一地為功,又幸得朝中器重,在泱京、瓊涉二地擁兵遣将,此有缺新政之勤、精二詞,亦有損吾皇之權威;屈近來與太後仲氏親近為友,談兵論政,更不保皇室陳姓之安穩純淨之态,特請收喆善将軍一地兵權,保陛下大一統之威,非妄想讒言也。另,屈房離一女屈瑤,于百日前封漱懿皇後,領六宮之才,實屬冒然,聽聞屈氏身體抱恙,不勝國母之任,因懇陛下思慮慎行,或另求新後……直言非悅矣,欲近君心,叩請聖裁。

紅花白瓷的矮缸被內侍捧來,陳弼勚随即将那信在燈上點了,又放于缸中,燒成了一抔輕灰。他打個呵欠,便取了一旁扣着的書看,讀那些細小的文字。

此時,有內侍在外喊了:“太後殿下到——”

仲花疏今日穿着彩繡錦裙與金黃暗花大氅,她進來,便在榻的另一面坐了,問:“皇帝今日身體如何?”

“好些了。”陳弼勚不挑書,看的這是前朝的江湖話本,他即刻合上書坐正了,答仲花疏。

仲花疏又喚了崖尋進來,待她與陳弼勚行過禮了,仲花疏說:“去喊他進來。”

陳弼勚立即靠着軟墊子,坐得更舒坦些,他蹙眉,問:“母後有何事?”

“你平日裏事務繁雜,又要在偌大的地方行走,我尋了人來做你的禦從,是我遠房兄長的兒子,在泱京中長大、讀了官學,且武藝高強。”

此時,便見崖尋領着蓮青衣衫的公子進來,他烏發高束,戴了一銀青色的水紋頭冠,生得抽絲一雙媚眼,可神色淩厲,用低沉的音嗓問候了陳弼勚、仲花疏二人。

“朕此處有兼芳的。”陳弼勚上下打量着仲晴明,說。

仲花疏立即笑了,她講:“你不知石山一事傳來,我是何等緊張你的性命,人在高處,總要多顧慮些的,你的安危不僅是你一人的事,多個人保護,總沒錯的。”

那仲晴明忽然也笑了,一雙犬齒明亮地露出,對仲花疏作揖,說:“姑母,無談保護,我托了您的好處,在陛**邊混一處事幹罷了。”

那仲晴明行事像個俠客,因而倒是不難交談的,陳弼勚勉強點頭任他留下了,兩人便避着仲花疏說了些練劍習武的閑事;但這一晚,兼芳便來陳弼勚桌前禀告,說:“陛下,方才仲公子醉了酒,與我赤手打鬥,且将我的劍搶了,而後他在滄華園中跳了湖。”

“送去太醫署救治。”陳弼勚寫些今日讀奏的思悟,頭也不擡地囑咐道。

兼芳便說:“他會水的,人也無大礙,現在已經在側院的房中沐浴過,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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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将那紫管的毛筆放下,十分不悅地說:“原本已經足夠煩悶了,又偏多出此人,還要你們勞神去管他的安危。”

夜還未到最深的時候,只聽外頭的雨大起來,水珠從房檐上墜下,留了一抹輕薄的聲響。

陳弼勚由內侍伺候着,去更衣了。

扶汕府正暖熱着,是個有橘色晚霞的晴天,春麒山在汕水下游處,四季中皆是蒼翠生機之景。

山峰在遠處高聳綿延着,眼前是映滿霞光山色的河流,且有肢腳狹長的白色鷺鸶,正行走在寬闊的漫灘上。漁人駕舟,顏幽便在船頭飲了小壇的桂花酒。

漁夫也不言語,顏幽着暗紅色穿花箭袖袍,在那處沉默久了,舟向山頭的斜陽間去。

有人在遠處唱一首悠長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①”

行至停處,顏幽從錢袋中取了給漁夫的銀兩,此時,日頭更重地沉下去了,夜幕中有一整片平整的、近乎黑的深藍顏色。

住所是依山而立的,門前長着兩棵修長的桐樹,此時正到果期,尖嘴的果實點綴的在翠綠的圓形葉片中,那門廳外懸着匾額,上寫“吹桐軒”。

欲往院中去,便先托了門外灑掃的徒子去禀告,一會兒,徒子出來了,作揖道:“顏二公子,請去堂中坐吧,夫子在那處等你。”

顏幽便獨自進去了,他熟悉此處,此時多瞧了院中的景致,覺得于彼時無變化,放眼去,仍看見環繞的廊道與平整潔淨的屋室,以及在那堂前飄散難去的香煙。

堂中已然點了燈,顏幽作過揖,便在蒲團上跪坐下了,他看着坐在矮桌之後的葉盛子,那人年過耄耋,仍舊是儒雅的青年模樣。

葉盛子倒了新沏的茶給他,說:“你來得遲了,我都要歇了。”

“是我的過失,請夫子見諒。”

“說說你的過失。”

“今日城中忽然來了遠到的藥草,那是兄長在時買下的,我處置此事,花費了些許時間,因此到得晚了,打攪了夫子的休息。”

葉盛子輕笑,問:“自落将南浦堂交予你了?”

“不,”顏幽立即搖頭,他還是一副沉悶中略帶愁苦的表情,神色中又有靜默的兇狠,他回答,“兄長已經走了多日,至今還未尋見。”

“你如今是大人了,離了他也能過活吧。”

“我在憂心他的安危。”

油燈閃着黃色的光,顏幽忽然有了外露的焦慮,他晃着頭,又說:“南浦堂關門許久了,家中的一切都亂了章法,且想起兒時的遭遇,我總覺得兄長是遇見了什麽險情。”

葉盛子着一件常穿的白色鶴氅,他生得單眼立鼻,神色輕薄得像位仙人,自號“深樹居士”。

“你可知現今朝中皇帝才十七歲?他便不是你這樣急躁的人,因此較你能成事多了。”葉盛子飲茶,說道。

立即,顏幽咬緊了牙關,他的聲音拔高,道:“你為何提陳姓孽族!你明知我的父母——”

葉盛子用緩慢的話語回:“何事都無妨我将他的精敏智慧教與衆人,我也不拜慕如今的朝政,可這僅是立場的問題;更盛,你二十歲,該靜心了。”

“更盛無法靜心。”

顏幽仰起頭,便将杯中的茶飲盡了,他側臉張望,能看見屋中懸挂的一串銀鈴,他咬起牙關,在憤怒之餘,險些哭了。

葉盛子靜籲一口氣,問:“你是否像那時與自己許諾的,為你的家族報了仇?”

“否。”

“因此你若想繼續,便不能亂了心智,即便你的兄長還沒回來,你也要将家業做好。”

顏修空蕩地吞咽了一次,他紅着眼睛,問:“夫子算到了兄長在何處?”

“我不知。”

“他是否仍活着?”

“不知。”

銀鈴在輕風後抖動,碰撞出清朗似水的聲音。

顏幽這晚在吹桐軒住下,他睡兒時睡過的屋子,又将自己那些許久沒碰的玩意兒找來,看了一件又一件,他尋着了自己少年時候的舊衣,很破,那亵衣的領子裏,還有蕭探晴繡上的一朵白色五瓣的紅蕊桐樹花。

到第二日,顏幽便與葉盛子告別,再乘船回了城中,南浦堂檐下的燈籠落了厚灰,許久都沒亮了,顏幽獨自開了門,看牆邊一整排高大的藥櫃,看見內室的書桌上留了一團墨色的石硯。

是個太陽極大的正午,顏幽自藥局回到府中,見蕭探晴将菜、湯、飯備好了,她在桌那邊坐下,彎起嘴角柔和地笑,說:“這是庸州的花田貢米,賀縣令送的,因公子那時治好了他的肺病,所以他常送些東西。”

“兄長從不收病人的東西。”顏幽夾了盤子裏的青筍來吃,低聲說。

蕭探晴忽而有些窘迫了,她解釋:“我,我只收了這一回,等公子回來了,煮粥給他吃。”

“他像是忘了你是他的童養妻。”

“不用他記得。”

顏幽忽然放下了筷子,他諷刺般看着蕭探晴的眼睛,問:“痛恨梅霁泊嗎?”

“不。”蕭探晴一雙手緊攥着,笑了。

“你配不上顏自落。”

“我知道,”蕭探晴的眼神停滞,她随即便僵硬地點頭,笑着,說,“我是夫人買給公子的人,我沒辦法走掉了。”

蕭探晴的眼淚落下去。

她說:“我能夠做側室,能夠做丫鬟,能侍候公子,了解他喜好些什麽……他是我唯一的活頭,我進顏家的第一天起,命都給他了。”

話音落後,蕭探晴止不住地哭着,她起身走了,說:“二公子慢用,我出去。”

再一會兒,待顏幽用完了午飯,蕭探晴又來了,她收碗盤,眼下紅着淺淺的兩彎,說:“二公子,你或者該學一學醫術,公子不在的時候也将南浦堂開着。”

顏幽站在門邊朝外,也并未回應些什麽,他生得眉目明朗,卻全然不讓人樂意親近,他看着外頭被屋室院牆框出的一片藍天,然後,緩慢地合上了眼皮。

深藏的露水跌落在鞋面上,顏修見日頭挂上了遠處城樓的屋脊,他轉個身往歲華殿中去,認為歸家的事今日定然能有答複。

顏修着深藍妝花緞蘇繡氅袍,戴點翠雲樣鎏金簪子,往那高階上走了,進門,便見桌前的銅爐正飄着香煙,而陳弼勚正在桌後坐着,他未脫掉上朝的彩色刻絲交領龍袍,正散着頭發,看手底的書。

今日恭敬了些,顏修作揖,說:“參見陛下。”

陳弼勚這才擡眼瞧他,眼中頗有深意,緩慢地說:“朕看了你的奏本,但有一事不解。”

“我寫得明了,”顏修堅定地答他,“近日所受的俸祿、庭院、賞賜均要奉還,我來時怎樣,走時就怎樣,家中還有藥局,有衆多擱置了的事。”

“你為何留了一封沒有啓詞的信?”陳弼勚忍不住地上彎着嘴角,他忽然從手下的書中取了張折疊的、淺黃色的撒金紙,讀,“今日崇城一面,長流久時相思,與爾為知為友,仍覺深情難盡——”

“非也!”顏修忽然滿臉驚異,他這才意料到自己十分疏忽,那日看《齊民要術》,将寫給梅霁泊信放在了奏本裏。

陳弼勚不管他是何表情,仍舊緩慢地誦讀下去,末尾那句是:“……琴瑟常道,鴛鳥未歸,此執一書與江河白日,解半載連環。”

顏修已然無法忍耐了,可也無從拾補,他輕微地蹙眉,咬着牙道:“這是寫給他人的信,是我疏忽,才放在奏本中的。”

“哪個他人?是誰家中的小姐,還是紅鸾閣中的姑娘?”陳弼勚笑得更歡,他一手捏着信紙,倚在那龍椅中,道,“說不準朕能為顏大人牽線保媒。”

顏修将那些慌張與悶氣吞下了,即便他與梅霁泊的事還雲裏霧裏,但着實無需陳弼勚的關照。

“不必。”顏修說。

“我這裏也是不必,你不必走。”陳弼勚忽然便沉下一張臉,恢複了在朝堂上的表情,他将那信遞與一旁伺候的內侍,內侍便将信遞來,給顏修了。

注:①出自《行行重行行 》,兩漢,佚名。

[本回完]

下回說

月白兔會詩芙蓉夜

雪赤狐談笑楓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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