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九回 [貳]

細雨連天,澆在手上透涼,天色暗時,風也刮起來。

囚房的外間點了兩個冒着紅焰的火盆,陳弼勚穿的是夾袍,再罩了件淡金繡龍的披風,進了這裏頭,披風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衛的頸子。

那守衛醒了,立即睜着紅透的眼跪地,與陳弼勚行禮問安。

陳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擡手去翻案上的訊問筆錄,看了幾眼,頭也不擡,說:“讓他出來,朕問話。”

立即有侍衛去了,将囚房的窄門打開,不多時,将那死屍般的人拖了出來。

聽陳弼勚的話賜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劍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兩名侍衛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們不必耗費時間,你可還有要說的?”陳弼勚低聲地問。

寒食臉龐上被血染滿,似是尋不見鼻子眼睛了,他的頭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傾,他擡起帶着血痂的眼皮,将那發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沒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須感謝王爺王妃二人,他們全不知情。”

陳弼勚拿了茶,他轉頭,喚:“兼芳。”

兼芳手臂上還搭着那披風,他像是被冷壞了,總不住地打顫,他用上齒咬着發白的嘴皮,說:“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時該在路上了。”

仲晴明機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邊站了,他問:“你可好?”

“我沒什麽事。”

兼芳說着着話,臉色愈發地白透了,他輕咳兩聲,仲晴明便喊侍衛來,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風寒,不便待在此處。”仲晴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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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也未多言,他飲了一口茶,問:“你受了誰的吩咐?有什麽同黨?”

“否。”

寒食擡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來,他直視着陳弼勚,搖了搖頭。

此時,侍衛領了拎食盒的內侍來,他行禮,道:“陛下萬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囑托,備了餃子來此,是一人食。”

“給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內侍差走了。

陳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處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預備過,今日就把餃子吃了,你若是預備過,那也将餃子吃了,咱們慢聊。”

寒食的聲音裏帶着啞意,他冷笑半聲,說:“我供出什麽你也不會讓我活的,可我的确沒什麽要供出的,此事僅我一人謀劃,那日雨夜刺傷人的也是我,圍獵時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藥,其他的,你們也都知道了,沒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衆人又往外去,欲離開此處,到了室外,卻見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層。

門檐下是山陰打着燈籠,一旁站着着了藍色大袖褙子的顏修。

他這回恭敬地行了禮,語氣冰冷,說:“犯人傷得極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來,畢大人又提醒了,我就來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陳弼勚輕側着頭,瞧見他微低着的臉。

顏修約摸仍在為作作的事生氣神傷,因此那樣冷淡疏遠了,他那日跪過陳弼勚,到此時,反倒像該被跪的那個。

“我為俸祿辦事,不必道苦,先進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陳弼勚站在那處看顏修和山陰進去,他才轉身,對身後的仲晴明說:“走吧。”

“陛下,今日夜裏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說些只有陳弼勚能懂的話。

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眼,便愈發篤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證。

陳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頭幾盞燈籠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裏泛着光的游魚,他長吐一口氣,說:“侍禦師生氣了。”

他那樣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話從舌尖上滑過,還攜些對自己的哂笑。

顏修帶着山陰以公差為由來此處,怎麽看都是牽強的事。

他确是從家中來的,原本要挑天黑時候,卻碰上了陳弼勚,他心中當下慌亂,後來便好了,見陳弼勚沒察覺異樣,于是也放下心來。

餃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頭是光滑的瓷盤,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壺酒。

寒食仍舊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裏間比守衛休息的外間冷許多,顏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見那處已泛起了駭人的青黑色,便亂了心神,他咬緊牙關,問:“你吃了什麽?”

寒食還有氣,欲說話,便知覺嘴邊被顏修塞進了藥丸,他咳起來,睜開眼睛。

此人艱難地喘氣,道:“毒,不可治。”

顏修的氣息也抖起來,問他:“你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經有個名,就是‘濡’。”

山陰後退了幾步,讓出個空,守衛從外進來,站在了此處。

“次藥能解百毒。”顏修說。

寒食說:“解不了,齒谷為草,葉滿莖薄,舂之炙淬,日與蛇飼,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從後看,顏修只留一個單薄的、輕顫的脊背,以及瘦而鋒利的肩,他将褙子脫下,與寒食蓋上,自己仍舊在那處跪着,回身來,對守衛說:“人快不好了。”

守衛見顏修眼眶通紅,便細聲勸慰:“大人,你不必驚慌,陛下方才的訊問未果,明日立冬,餃子現在就來,咱們也懂了。”

寒食再閉上了眼,費了力氣也睜開一點,血色自他臉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黃,他手腳僵硬,艱難地說:“告訴陳昶的後人,杳和五十八年慘遭滅門的顏家,還有顏濡一人,在此。”

那守衛機敏地向前,細聽。

顏修顧不得掉到腮邊的眼淚,他極力地平靜,道:“你不必擔憂,我娘說過:‘白夜風穿雨,生方無斷路。’”

“我……”顏濡的氣息漸緩,他只能極力猛地去吸,才得說話,他低聲道,“我知曉了。”

在那藍色的、極暖和的褙子下頭,顏修緊緊捏着顏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頭,他欲用一次外山巫術,也不想顧得這宮中的條條框框了。

可顏修沒了多言的機會。

很多的守衛來了,見那人沒了氣,便蓋上白布,擡着走了,顏修與山陰在一旁站着,顏修忽然回身,到外間去翻牆邊放雜物的盒子,那裏頭是些顏濡的遺物,那玉佩也在,與顏修見過的那個同樣,只是一個刻“漙”,一個刻“濡”。

顏漙是父親,顏濡是父親的弟弟。

顏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顧是否會引起疑慮,他還瞧見個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處。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見,立冬休沐,陳弼勚早起往滄華園中練了劍,他着黃衣箭袖,束發輕散,兼芳在外守着,內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從不遠處來,陳弼勚正練完了,他喝杯子裏的草根湯,內侍說:“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備了羊肉銅鍋。”

陳弼勚點了頭,轉身說:“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見了。”

仲晴明握着劍,點頭,說:“這園中潔淨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園會詩。”

“也适宜了結幾樁舊事了。”陳弼勚踩着腳下尚且濕潤的石板,從此處的樹叢中穿過,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橋,底下堆滿了枯色的荷葉。

水泛着淺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後跟着,說:“關于那個顏家,定然有當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尋幾個知曉情形的人,細究。”

“是。”

陳弼勚回了歲華殿,随後,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圓桌,銅爐淺紅,炭火閃爍,霧氣向上升騰着,新鮮現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葉、粉絲、幹菇、冰豆腐、菜蔬。

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裏頭插金黃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進來便将褙子脫了,交于崖尋拿着,她着了洋紅短帔,在圓桌一面坐着,問:“皇後呢,為何不來?”

“她近日不走動,不必問了。”

“你且收着脾氣,對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來的熱湯,她生得年輕正好,說話和緩柔聲,也不是着急的勸告。

陳弼勚将這處的宮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從未覺得她不好,也從未對她不關心過,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誰能強求呢?”

仲花疏輕笑,直視着眼前的遠處,道:“我聽聞你近日不往懷清宮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與不進之人玩耍,”仲花疏側過臉來看他,此時,眼中盡是憤惱,她說,“你別忘了,人人都想要這個位子,你怠慢不得。”

陳弼勚逐漸咬起牙,說:“未與不進之人玩耍。”

“陛下既聽不得我的好話,那罷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論這些,她自己夾了菜來吃,又看陳弼勚低落,就給他夾了。

陳弼勚仰臉将盅裏的酒飲盡,他起身,與仲花疏作揖,說:“母後在此安靜吃着,朕随後就回。”

因而,陳弼勚與兼芳一同走了,往滄華園中的千止閣中去,又命禦膳房備了些精致酒菜,由幾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臨窗觀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灑脫明朗,藏好了眼下極端的悲苦,陳弼勚請他對坐,兼芳就從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別處去了?”陳弼勚問他。

兼芳答:“否。”

“你可會馴蛇?”

“不會。”

“你可覺得近來遭了怠慢?”

兼芳遲疑後,深吸一口氣,說:“能在陛**邊當差,是臣一生之幸,從未挑揀過什麽。”

陳弼勚親自斟了黑杜酒來,傾如膠墨,甜香濃郁,他那藍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嘗一嘗。”陳弼勚目光鋒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陳弼勚柔和地說話,牙關卻是緊繃的。

[本回完]

下回說

假男兒木槿釵前死

野俠客翠雀酒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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