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九回 [壹]

鹩鳥口狂薄命難挽

珀玉色潤故親暗逢

——

桃慵館上沒什麽良辰忙事,僅侍候顏修一個,家仆均是叫人眼熱的悠閑,這一日是晴天,日頭高照着,山陰在門前将來化緣的僧人打發去,正忙着進門,他手上還捧了盛過白米幹糧的盤子,這時候将它豎着拎。

不遠處來了頂四擡的轎子,在桃慵館門前停了,那一旁的人上前,說:“陳公子來見,勞煩通傳。”

山陰細瞧,便立即颔首,與兼芳行了禮,他道:“請幾位向裏走,家主立即來迎。”

山陰立即差遣了家仆去,又欲引兼芳等去生着桃樹的裏院,陳弼勚遲遲從轎中下來,穿得暖和清淡些,他在近處客棧中歇過一回,此時直穿了園子往側處院落裏去,問:“何處是叫‘寒江’的小樓?”

“陛下,是這處,”山陰已然跪過,又颔首引陳弼勚進去,他又說,“大人正在此歇着。”

話音還在,顏修便出來了,他未精心梳頭,發絲散落幾根,又穿了淡色藍袍子,外罩着青色羽紗衫,他作過揖,便引了陳弼勚進去。

“這麽些鳥……”陳弼勚不專心地瞧四處,又将那些藍燕、繡眼鳥、黃雀逗着,他這才咧嘴笑起來,接着,就随顏修去了室內。

“我在扶汕也養的,你不必亂逗它們,小心被啄了鼻子。”

屋中是暖的,那些窗戶全重糊過,門上本遮了很厚的風簾,今日天晴,于是又拿了,折好放在一旁,顏修請陳弼勚去榻上坐,他也坐了,斟了兩杯子茶,自己先埋下臉嘗。

“今日怎麽……這般憔悴?”陳弼勚咂着茶問他。

當即,莫瑕領着丫鬟們進來,将新茶與點心上了,也有不少果子,盡擺在桌上,顏修命莫瑕挑了些新鮮的來,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擡頭,疑惑于陳弼勚方才的話。

倒不是真的憔悴,只是陳弼勚說得重了,顏修長得不是深眼尖鼻,亦不是淡墨描臉,而是種在明朗裏長着的軟相,他今日約是倦乏些,不如平日精神整潔,似乎要倒在那處。

“休沐時你去各位大人府上瞧瞧,看看誰不是這樣。”顏修也盤腿坐了,像平日獨自時那樣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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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瑕聽了顏修的吩咐,将作作的鳥架拎進來了。

那些家仆均行禮散去,此處只留了陳弼勚和顏修二人,作作靜在那處,靈巧地動着頭,暫不說些什麽。

顏修問陳弼勚:“你來我處有何事?”

“在宮中憋悶,挑了閑暇日子出來走走,你這裏安靜,沒那些生人繁禮,也舒适些,”陳弼勚捏了蘋果來咬,清脆的半口,他說,“我從未與誰說過皇後的事。”

“你不必與我傾訴,我不想聽。”

“那罷了。”

陳弼勚口中含着果子,落寞地看着顏修,他眼仁黑亮,像那些長在山裏的,漂亮又野性的動物,将腿曲起來,便不再說話。

顏修問他:“在我這裏只能聊皇後麽?可否說些別的?”

“說什麽?”

“你已将那些暗衛遣回,怎麽不怕我再跑啊?”

陳弼勚答:“我從未怕過你跑,我那是不許你跑。”

顏修覺得他在言語上苛求,因此抑止着脾氣嘆息,再問:“我如今若是走了,你是否還要派人捉我?”

作作在那架子上待不住了,自撲着翅膀,陳弼勚對它起了興趣,因此下去逗他,說:“你可以試試,看後果怎樣。”

顏修沉默之時,那作作忽然張了嘴,它高聲地叫道:“小暴君。”

“你放肆。”陳弼勚說。

“小暴君。”作作再喊。

顏修仍舊在榻上坐着,拿着杯子喝茶,他輕咳起來,而後喚了山陰進來,說:“你帶作作去小院中,先讓他在籠子裏。”

“等一下,”陳弼勚的臉色不太好瞧,他側眼看着顏修,繼而問,“誰教了他那種話?”

顏修自榻上下來,整着衣裳,低頭不語,因而山陰也不敢說什麽,陳弼勚咬起牙,說:“叫府上所有人來此,在院中候着。”

山陰察覺陳弼勚的确動怒,立即領旨前去,吩咐近處的丫鬟家仆四散,将桃慵館中全部的人叫來。

顏修這時急切上前,說:“你何必,是我教的,和別人無關。”

“不信你。”

說着話,衆人從園中各處聚來,看山陰跪在前頭,因此也埋着頭跪下,沒一會兒,人将院子填去半個;卻無人敢低語亂嚷,不敢擾動崇城來的陣勢。

陳弼勚自斟茶來飲了,他命兼芳将那叫作作的鹩哥關了随意的籠子。

日頭的熱澤在頭頂,卻不足以說燙,那些家仆丫鬟背困了也要硬撐,好些不知曉此處來了什麽貴人,又不敢去問詢。

顏修再往陳弼勚近處來些,他道:“你治罪吧,是我教的,都是你花錢使喚的人,可不能罰他們。”

“你勿說些別的,我自有打算。”這皇帝約是真的氣了,他瞟去一眼,視線落在顏修臉上身上。

顏修即刻扭了頭。

梅霁泊來得遲了,她在此留了幾天,獨自住一處小巧的院子,今日不外出,因此穿得厚的裙袍,外罩灰色一件薄紗,她細瞧了滿院跪着的人,就往房中來,還靈巧地躍上臺階,說話:“顏自落,你是不是鬧了脾氣在訓罰他們?”

與陳弼勚臉對臉站着,梅霁泊露了個給予生人的、淺薄的笑,便往顏修身邊站了。

“你先往別處候着,練劍去,”顏修直顧着打發梅霁泊,他也不好與她說陳弼勚真正是誰,女子從衣袖裏拿了藍色緞帶出來,說,“我将它落在床下了,昨日洗了還你。”

“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陳弼勚問道。

梅霁泊立即作揖來,說:“公子好,在下梅霁泊,家住瑤臺,家父梅成楚,在瑤臺從商。”

陳弼勚便笑起來,說:“在下姓陳,泱京崇城人。”

顏修握着那根緞帶,眨着眼輕咳半聲。

梅霁泊機靈,她即刻領會,便懂了眼前的人其實是誰,她說:“陳公子,久仰大名。”

幾人中有剛見過的,有熟識的,有關系模糊的;顏修差了山陰,讓他指那些跪着的人散去,各自做事,他在那門邊,轉身來,背着陽光站在陳弼勚的視線裏。

他懶散又冷漠,發絲散亂,毫無章法,他頭回真的願意求情,也不知是為了隐瞞什麽,或者是想隐瞞那寫在信中的“琴瑟常道,鴛鳥未歸,此執一書與江河白日,解半載連環”。

陳弼勚生得像嫩樹,新鮮挺闊,面龐不消瘦,什麽都剛好,他着實被那只鹩哥欺負着了,更被顏修欺負着了。

“兼芳,鳥能帶去處死了,咱們回去吧。”陳弼勚語畢就要走,兼芳在身後将鳥拎了。

顏修如此不修邊幅地跪下,着實是他此生頭一次的屈服,他跪得緩和得體,輕擡着臉頰看向陳弼勚,說:“是我教的話,懇求你放了它。”

梅霁泊因此也跪了,她和顏修臂膀相接,亦看着陳弼勚,說:“陳公子,懇求你。”

女子不知今日具體的事,她僅是着實喜愛作作,她從未見過如此低微的顏修,于是不忍了。

陳弼勚垂下視線,看着顏修帶淚的眼睛,他似是看着了那些野傳中外山豔麗的蠱物,他咬起牙關,未再看梅霁泊,繞了兩人,便與兼芳同去。

作作被帶離了桃慵館。

陳弼勚仍是要乘轎子往客棧去,可到了桃慵館近處的巷子,便被一人攔下,今日未有侍衛與禁軍跟随,未見兼芳阻攔,那人已然使兩把匕首捅了轎夫,餘下的轎夫因為懼怕腿軟,放了轎子便跑了。

陳弼勚出來抵擋,那人撒來一股灰色的毒煙,他黑布擋面,手中握着帶血的尖刀,陳弼勚只徒手抵擋一回,便見白色箭袖的一人從天而落。

此時,巷道兩端來了輕便衣着的侍衛十幾人,立即将那黑衣刺客拿了。白衣的是仲晴明,他與陳弼勚行禮,說:“臣救駕來遲。”

兼芳還将那鳥籠拎着,他直視那低伏在地上的人,看着黑布拿去後,他明晰的整張臉。

“兼大人,你為何發抖?”仲晴明的關切在肅然裏,又掩藏着試探,他問。

兼芳将那鳥籠交去仲晴明手上,他呼氣後說:“記起了那日受傷的事,有些懼怕。”

仲晴明不語,此事便不再提,一會兒又來了崇城的馬車,遂載着陳弼勚回去,且押了方才捉到的刺客。

寒食身上有一枚刻下“濡”字的羊脂玉佩,再從他在赫王府的住所搜來劇毒齒谷草、弓箭、匕首,又尋着了藏在地窖裏幾筐黑色的細蛇。

陳懋與饒煙絡說明了不知曉這些,陳弼勚暫且不去深問,他指了親信的人在崇城審問寒食,那人卻如何不吐露半字,因而只能用了刑罰,使上烙鐵、鞭子等。

寒食渾身留一間白色襯袍,在那囚房的短床上躺着,口鼻溢血,人全不像個人樣子;他哀嚎過,又流着淚将牙咬好了。

有外人進了囚房的門。

顏修受了畢重峰的命令來此,也聽聞過這裏關着刺客,他和趙喙去那床邊,将用的放了,便使清水燒酒去沖寒食帶血的傷。

“我見過他,”顏修說,“是熹赫王府上的花匠。”

趙喙道:“不要命的真多,還妄想将陛下殺了。”

顏修忽然愣着,他又記起在赫王府那晚上做的夢,便為陳弼勚慶幸些。

“細致些,要将命保住了,否則畢大人要說我。”顏修說。

不多時,邶洳王陳弢劭來了,他總在那短床遠處站着,看着趙喙和顏修忙碌,說:“此人私自種植劇毒的齒谷草,還養了不少毒蛇,因而陛下在石山的傷……”

“我曾陪陛下去赫王府,見了齒谷草的枯根,”顏修說。

确是齒谷草了,顏修的思緒明晰起來,他終于記起總晃蕩在回憶深處的、兒時的事,叔父顏濡給他講過一類叫“齒谷蛇”的毒。

顏修低聲道:“齒谷為草,葉滿莖薄,舂之炙淬,日與蛇飼,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寒食沒睡過去,可也不全清醒,他閉了眼睛,手腳抖得厲害。

等洗了傷包好,又命人往尚藥局拿藥去,陳弢劭查看完便給了守衛囑托,去照管別的事了;顏修看外間的黑漆長桌上有些東西,是匕首和弓箭,還有那枚刻下“濡”字的玉佩。

守衛說:“都是那花匠的東西,沒什麽用了就在此處放着,結了案拿去埋了。”

“紅玉。”顏修道。

“是白的,沾了血。”

那守衛的手發紅,他将那玉佩撈了去,在牆根的桶上洗了,又拿給顏修看,壓着聲音,說:“瞧瞧,水光剔透的,多漂亮。”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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