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回 [貳]
陳弜漪這日又偷了陳弼勚的貓,她受不住繁重的課業,因此從月闊宮中逃了,往懷清宮去找屈瑤,可門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惱,說:“公主請輕些進來,殿下得了頭疼病,在睡着。”
聞風靜卧在陳弜漪懷中,她搔它頭頂的毛,從殿外向裏,到了屈瑤的寝房中,太陽正斜照進來,那床帳背後是起伏正緩的呼吸。
“皇嫂。”陳弜漪很輕地喚她。
屈瑤立即伸了手來,将床帳掀開,她比往日更瘦削虛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帳子挂起,又幫屈瑤尋得一個舒适的動作倚靠着。
“你這幾日去了何處?都不見你來。”屈瑤問她。
陳弜漪将貓放去屈瑤身前,她道:“文學、經學、禮樂、騎射;我要被裝滿,憋成個傻瓜了。”
“你只顧着貪耍,又偷了人家的貓。”屈瑤笑道。
“學了那些也無用,我在宮中不愁吃穿,什麽都不愁。”陳弜漪皺起清秀的眉頭,她坐去床邊,說道。
屈瑤伸手接貓,又将公主跑亂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嚴肅起來,說:“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頭,你尚年幼,你的兄長能護你,太後能盡力成全你,可今後該如何,若是這皇權有了變數,你該去何處,你被陛下賜了婚又不願,你又該如何?想沒想過?”
陳弼勚揚起那張秀麗的小臉,搖了搖頭,說:“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權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瑤的唇邊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嘆着氣,說:“別成皇嫂這樣的人,別被他人束縛着逃不脫。”
“可是,天下哪個女子不想做皇後呢?”
陳弜漪在後宮中被虛假的安穩浸泡慣了,她又未深思過,因此無法換個位置去想屈瑤的話,她也伸手去逗貓,看着屈瑤含淚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絹,給她擦淚。
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輕撫上屈瑤的腹部,問她:“這裏頭,有孩子了嗎?我夢見你生了位公主。”
“還沒。”屈瑤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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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會有的,我能帶着她玩兒。”
陳弜漪獨自有着個美好绮麗的世間,她再次挂起靈動的笑,彎了眼睛去摸屈瑤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渾身淨是活力,在這宮裏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瑤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時,陳弼勚才到了月闊宮,他與仲花疏請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處燒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溫,那些伺候的人均聽從陳弼勚的話,退下了。
“母後,因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尋見,我才細知杳和五十八年顏府滅門一事,”陳弼勚未将筷子拿起來,他問,“母後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宮中穿得簡單些,她嘴邊的笑沒了,垂下眼思索,說:“我知道此事。”
“那顏家是否還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後,答:“此案由柯韶督辦,猶記當年是他親自驗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陳弼勚緩慢點頭,他沉穩地想後,再問:“案底記載,泱京藥商顏氏一族抗旨等數罪,但讀不出何事能致此慘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時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話說得含混不清,她起身親自盛了百合鲫魚湯,遞去陳弼勚眼前。
自然能覺察出仲花疏的隐瞞,陳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聲嗓,問:“到底是何事?”
再補上:“生離死別、奪權依勢,我都見識過了,沒什麽是不能聽的。”
仲花疏壓制着要亂掉的氣息。
她眼圈發紅,無意間皺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後擡眼。
燭火閃動時,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閃動,她說:“我多年都不願提起——”
陳弼勚急切說道:“你可知顏家曾還有活着的後人?他要殺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憂愁染在臉上。
陳弼勚答她:“是。”
此處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燈火映得房門廊道通明,餐食總新鮮變着樣子,有內侍來,往炙牛肉的鍋子下頭加了燒得通紅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擡起,緩慢道來。
“你的父皇那時候龍體勞損,自覺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衆人傳說你是祥瑞之體,你的父皇對你喜愛更甚,他為了延年益壽,便由術士之指,去尋傳言裏藥商顏漙(tuān)家藏的百歲之方,請他們進宮為醫,可顏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棄去此路,也未想治他們重罪,”仲花疏言到此處,忽然深吸着氣,她牙關顫抖起來,說,“可密探來報,顏漙之妻溫素月,用外山巫術在石山設陣,咒陳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飛,屍骨不存。”
仲花疏用細手攥緊了心口處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時震怒,舊疾複發,苦不堪言,這才治了顏家的罪。”
“因為我嗎?”陳弼勚視線滞在那處了,他的手不經意地握拳,問。
“此後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陣近處開墾荒嶺,修築了南潋宮。”仲花疏話畢,眉目均皺起來,她少有地、開始放肆地流淚。
陳弼勚險些将唇邊的肉咬出血跡,他聽得這些,不敢輕斷陳昶的對錯,他少在仲花疏跟前親近溫和,這回,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說:“母後,你看,我現在還活着。”
仲花疏的頸間盡是冷透的汗,她身體前傾,臉埋進陳弼勚的懷裏,她的手指緊攥住龍袍紋路繁複的布料,便喉間澀疼,再說不出任何話了。
梅霁泊這日梳洗一番,她許久未有華麗的穿戴,逢着顏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釵花、耳墜、項圈配個整齊,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濃眉明目,有幾分外域的血統,因此被紅裙紫袍襯得脫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來,幫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館的人,自然比瑤臺府中的更機靈得體些,丫鬟贊:“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這麽一打扮,又是鮮豔的好看。”
“是麽……謝謝。”
“顏大人一定喜歡。”
梅霁泊看鏡中被蒙上一層淡霧的、自己的臉,她笑,又焦慮,因此難得平靜,無法回這丫鬟的話,就說:“梳妝不為旁人的喜歡,我要為他慶賀生辰,只為得體些。”
“那梅姑娘,有沒有話獨自與大人說?”丫鬟湊近,幾分羞怯地問詢着。
梅霁泊是個俠客,她向來是有話便說、有話便問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間頰面微紅,愁苦地嘆氣,道:“有時候太突然會傷人的,也會傷心。”
丫鬟彎着小嘴笑起來了,她道:“大人一向少與人來往,他既然帶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覺得姑娘好。咱們私下聊天的時候,也都說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聲音爽朗,說:“我可既不賢惠,也不溫柔。”
窗外一顆搖着空枝的槐樹,陰天,梅霁泊開了門出來,她邁出幾步後,忽覺得一陣西風襲來,渾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時生辰,顏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館,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緊張,她将山陰也喚來,山陰行了禮,對顏修說:“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設在她院中,她說為大人備了好酒。”
莫瑕壓着聲,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認得她了。”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顏修說罷轉身,又補上,“你們休要出去亂說。”
他摘了簪子,黑繩挽發,着白色衣袍,将臉手淨了,就往梅霁泊暫住的院子裏去,那處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時漫天得見枯枝,青瓦灰牆在,門前是兩盞繪了喜鵲的燈籠。
酒宴設在廳中,裏邊暖和,因此不見呼吸的白煙,人被烘得暖軟般,臉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見面便說:“壽星,該我去迎你的。”
“不必,這處我還認得路。”顏修話畢就坐下,臉上既無笑,也無冷漠,他足夠得體了,自謝了梅霁泊親斟的酒。
“此酒是瓊涉翠雀花淡泡,基本無毒。”
顏修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開,他說:“太烈了,我喚人去燙些花雕,比這個好。”
“也罷。”梅霁泊思慮後顧及顏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燙些酒來。
桌上是豉油雞、蔥姜肉蟹、釀豆腐、鹵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蘿蔔牛腩煲,仆從退下,梅霁泊為顏修布菜,她說:“在宮中自有在宮中的難處,也不知你要不要傾訴,若是想說了,就不要顧忌,我知道你自在慣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縛,想走的,可轉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幾場,還是沒走,”顏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過太醫署,将侍衛的劍拿着,還專來問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東西,如今卻以為受了殊寵,那日想走時,更多的不是解脫,而是不舍。”
“我與你不同,”梅霁泊見有丫鬟進來,也未避諱,她說,“何處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蕩才是我畢生志向,其實我原以為,你也是的。”
顏修将酒壺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熱酒斟上兩杯,說:“我也以為我是,可錯了,我突兀來此,結識了江湖傳言裏年少無為的暴君,為皇家行醫,違去醫濟人間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淵裏行走,可我仍舊停不住。”
花雕甜澀,食管裏滾燙一片,顏修連飲了兩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無措,她靜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與你重逢,且在桃慵館住了些時日,我忽然也覺得,有個安穩靠處,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話說到顯眼處了,她知道,若是顏修願意去懂,那自然會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個俠客的,扶汕顏府和桃慵館,均是你的歇處,可我懂你停不了,”顏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後,低聲地說,“別管我了。”
梅霁泊舉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說:“好,明白。”
此兩人半夜不眠,顏修喝得過量,被山陰攙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滿身珠玉錦緞,着了來時的紅色箭袖,又帶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藍柄利劍,厚黑的雲團被風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紙書信,連夜,向別處走了。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