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後,陳彌勫休養了些時日,他的舊傷痊愈,人蒼老了不少,與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總不能說些閑雜碎事的,待幾位臣下将要務奏完,陳彌勫便沉着眸色擡頭,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門,白煙從銅爐裏扯出環繞的細線,清早的微光從窗縫間進來。

燈是點了衆多盞的,陳弼勚在那高處的龍椅上坐,他将內侍遞來的茶接了,喝下潤嗓,細聽陳彌勫的話,而後道:“歸榮王請說。”

“陛下後室虧匮,儲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計,望陛下早日充實後宮。”

陳弼勚低下了頭,他的眼內有閑情也有精光,慢聲說:“以朕的年紀,暫不急儲着立儲君。”

陳彌勫的神色未見轉變,他總不悅,也無人敢随意問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聲。

“為一國之君,萬事該思周全。”

陳彌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為太子,未誤任何要事,”陳弼勚仍那樣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霧氣吹了,也不朝下看,說,“儲君該經考量才定,不可為一言之斷,至于後宮之事,年後開春再議,無需歸榮王憂心。”

內侍跪來,接了陳弼勚遞出去的杯子。

天逐漸半亮,燕豐王陳弶勃在人後站立久了,他原是閉着眼的,大約在補早朝欠下的覺,他待陳弼勚話落,便籲着氣,将眼睛睜開了。

他轉身向前,朝着陳彌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沒擡頭,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幹的眼睛。

“陛下,”陳弶勃擡高了聲音,他低頭道,“歸榮王所言正是。”

陳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細瞧此位不常見面的兄長,說:“燕豐王今日有興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國之血脈,後宮現今僅皇後一位,選秀之事無法再等,臣覺得該破例,年前便選秀,亦或先娶幾位名門閨秀進宮,以——”

“胡扯,”陳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語氣淡漠,說,“你當朕是什麽?選一幫妃嫔挨着試,覺得好了就寵,覺得不好了就棄在冷宮裏養成死人?”

Advertisement

陳弶勃精瘦的臉,仍舊低埋着,說:“此乃君主的特權,陛下是真龍天子,自然能享盡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陳弼勚直身站立起來,道:“燕豐王所說的名門閨秀,哪個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華之時,不是誰的用具玩物,你若還有事上奏,請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進沉寂中,天光愈發亮了,丞相趙寨無颔首進言:“陛下,後宮常事遵君主之見,旁人有權提議,但無權決斷,陛下且平心靜氣,自作打算。”

“陛下,臣贊丞相之言。”陳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親将話向陳弼勚處說,待衆人争論之聲淡去,陳弼勚也欲走了,只聽陳弶勃的聲音再次傳來,他身後照來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見,皇後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這是回響在安靜大殿上的話,其尾被恭送陳弼勚的人聲淹沒,陳弶勃閉上眼,随衆人,跪在了陳彌勫直立的腿側

他的眼皮深凹,在輕微閃動着,行禮時,也未再說別的話了。

無意遇着陳弽勳之時,顏修與趙喙,正在崇城的一處狹窄巷路裏,他們自歇春公主殿中回來,為她瞧了眼痛的舊病。

陳弽勳一身飄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顏修的禮,說:“顏大人。”

“流謙王,多日不見了。”

“是啊,”陳弽勳沉穩站在那處,他只獨自一人,未攜帶仆從,他說,“昨日是顏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備好薄禮前去祝賀,可——”

顏修輕笑,說:“王爺不必拘禮。”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談,他為大局着想,我便決定不去你處,以免有麻煩。”

顏修着了藍色氅衣,外穿單布披風,烏發正随風動,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會有那本事,他就是頑皮霸道,怕我常與你走動,不與他玩耍了。”

見顏修在笑,陳弽勳雖未回話,可也了然與他相視,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顏修說,“相識久了,才知道。”

那陳弽勳擡眼向遠處,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萬安。”

随即,趙喙和顏修也作了揖。

陳弼勚也是才來的,他下了朝心煩,因此帶了內侍散步到此處,就見那幾人在此站着,因而預備在身後吓唬顏修,可被陳弽勳識破了伎倆。

“流謙王今日怎麽在這處?”陳弼勚站得不近,問道。

陳弽勳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來崇城走走,到這裏碰上顏大人和副使,就閑聊兩句。”

聽他答完,陳弼勚和緩地點了頭,他向前兩步,站在趙喙眼前,說:“你先回去吧,我和顏大人有話要說。”

陳弽勳識趣,見趙喙被支開,因此也借故走了,顏修像被丢棄在此處,只身對着陳弼勚和幾個內侍,他問:“你找我何事?”

“此處狹窄偏僻,也沒有好景可賞,你們還不如去個寬闊處,朕的滄華園中有萬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說話,好談詩論道啊。”

陳弼勚話畢,直盯着顏修輕笑,鼓起眼下薄軟的頰肉。

顏修冷聲:“說你霸道,果然還是不改。”

“時下要進冬月,朕考慮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時,朕在滄華園西北的臨蛟臺等你,細論此事。”陳弼勚湊來說話,站得也不安穩,話畢,他笑着閃開了。

顏修直望着一行人離去,自然斷定陳弼勚要寬容他,準許他離去,可時至今日,準許或者已經成不了寬恕,而是一種磨人的推拒。

牆邊還有堆積着的、黑色的腐葉,顏修受不住冷風,忽然覺得眼眶發疼,随即,連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涼地疼痛了起來。

冬夜涼風刺骨,深沉的雲從白晝壓進夜裏,顏修在太醫署與留班的人一同用飯,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滄華園中去,西北角較其他園林開闊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階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燈也滅着。

臨蛟臺處,天寬地平,手可撫月。

顏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級而上,走了許久,未見一人,因此,有些郁悶了,便猜想陳弼勚在使什麽逗弄他的法子。

到階上的房前,才見那處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風,發絲在風裏繞動,拎着一只繪下龍樣的燈籠。

一旁再無別人。

“這麽冷的天,這麽不找個暖處說事?”越到高處,風越放肆,顏修多年在扶汕慣了,着實消受不了這些。

陳弼勚轉頭過來,燈籠的光成了一個纖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護住。

他說:“因為……”

顏修頓時續接起中斷不久的憂愁,因而深吸着氣。

他着實不想離開,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為臨蛟臺視野最寬,崇城盡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陳弼勚說着話,便笑了起來。

說完,他控制着漸漸平穩的表情,靜看顏修。

顏修鼻尖被凍得發麻,訝異地問他:“什麽焰火?”

“你與故土分別多日,”陳弼勚看向遠處沉黑的天幕,說,“生辰也過得悄無聲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聶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麽禮,你這個人又不愛收禮,那不如送你一場還不了的焰火啊。”

陳弼勚話音未落,只聽遠處一聲尖銳的鳴響,白色的火團從地到天,沖入夜幕裏,炸成絢爛的紅花,當即,再有尖銳的鳴聲接連響起,黑色的天瞬間染上五彩火光。

顏修仰頭去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起什麽,他雙手扶上了手邊的闌幹。

陳弼勚大聲地問:“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鋪張——”

“生辰喜樂,事事如意。”

顏修紅着眼尾,将視線輕滑下來,他盯着陳弼勚的頰側,抿嘴輕笑,眼底溢出了暖熱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問:“你是否還有什麽吩咐?”

“有,”陳弼勚直轉了身,貼近站着,火光閃動在他的面龐上,他說,“留下來。”

顏修仍在笑。

“留下來吧,侍禦師,顏大人。”

冬夜風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漸漫天飄落,二人入了室內,在暖榻上坐了,飲暖甜的米酒,陳弼勚斜倚着,閉了許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睜眼的瞬間頓悟。

他只是做了個決定,有些為難了,也似乎是恐懼和痛惜,他說:“顏大人,還有一事要問的。”

“你說。”

“你家住哪裏?”

“扶汕府。”

“與誰學醫修術?”

“扶汕府春麒山,葉盛子。”

“家業——”

“有藥局南浦堂。”

“還有何親人?”

“父母在兒時故去,只留我與弟弟,一同長大。”

“兒時是否在泱京生活過?”

“不曾,沒緣由撒謊。”

話畢,醉了酒的顏修輕擡起泛紅的眼皮,他問:“你為什麽要問這些?”

陳弼勚再閉上了眼睛,他籲氣後,端正坐好了,就見顏修從榻那邊爬了過來,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後又冒犯,攬緊了陳弼勚的背,将下巴擱在他肩上。

“我氣走了阿霁。”顏修咬着牙道。

陳弼勚低聲地問:“你為何要氣她?”

“昨夜,她為我備了酒菜,說要在我身邊安穩下來,我不想答應,就沒有答應。”

此時,徹底不見了高傲冷淡的顏修,他更用勁地抱着陳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皺在肘根處。

陳弼勚轉臉時,眼睛幾乎要碰上他黑長的睫毛。

淡酒氣味悠長,與呼吸的熱氣熏在了一處。

“為何不答應,你不是……不是喜歡她?”

顏修立即大聲辯駁:“沒有!沒有了,從此再沒有了,因為……因為,不可言說。”

酒中的世界,對顏修來說是灼熱,再便是慌張,是勇氣與言語飄忽;他就這樣抱着陳弼勚的背,接着陷入了一整片不可取舍的暖熱裏。

他覺得新鮮,也覺得安穩。

陳弼勚低下了頭,他任顏修這樣抱着他,又在思慮方才對他家世的盤問,他再說:“你是泱京人,是時安堂顏漙與溫素月之子,對嗎?”

“不是。”顏修閉着眼睛,答。

“好。”陳弼勚擡起手,用指節蹭了蹭顏修發紅的臉頰,他不自控地,又用了手心去摸。

接着,說:“醉了就睡吧,我今夜信你。”

[本回完]

下回說

臨蛟臺晨盡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紙成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