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十六回 [壹]
提籃換女舊事不洗
攜珠奔命新恩難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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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因屈瑤的事,後來又因顏修被喂藥的事,陳弼勚極少地會去見仲花疏了,正月到第四天,原本是能悠閑着的時候,可時局下,陳弼勚毫無功夫消遣。到中午,仲花疏下頭的內侍往歲華殿處來,在書房外候着,待前來議事的大臣走了,才進去參見,禀道:“陛下,太後殿下令廚房備了晚上的宴席,都是些陛下喜歡的菜,她請您務必前去。”
外頭的天徹底晴了,總算暖上幾分,太陽也在晌午有些火熱,光倒在窗外高樹的梢頭上。
“她可有要事?”陳弼勚仍攥着筆書寫什麽,随口問道。
內侍道:“回陛下,奴才只管傳言遞話,實在無法得知。”
陳弼勚只穿着深衣一件,緊束着的腰窄薄端正,他擡起頭,往那內侍臉上瞅,才說:“朕知道了,黃昏有空閑便去。”
內侍領話畢,就告退了,正午的飯早就備好了,可陳弼勚顧不得去吃,他喚:“祝由年。”
“奴才在。”
“給朕弄一碗熱粥,再來些小菜,就在這裏吃吧。”
祝由年忙勸他:“東西都準備好了,現在就能上,陛下您還是歇半個時辰,去廳裏吃吧,今兒有爐鴨炖白菜、溜鮮蝦、三鮮鴿蛋、羊肉湯餅……”
“揀兩道新鮮的,再弄碗粥,就行了。”
陳弼勚忙着翻看手上的奏章書文,茶冷透了才顧得上喝兩口,祝由年拗不過他,因此午膳就這樣簡單吃了。待過了下午,天将黑的時候,陳弼勚才記起要去月闊宮仲花疏那裏,事實上他是不願去的,可君主該有的體面不能落下太多,總得抽空向太後請幾個安。
人累着了,于是換了衣裳,乘轎子過去,待到月闊宮外時,燈已經全點上了,崖尋看似在外等了些時間,她如平常那樣眉開眼笑,行禮後引了陳弼勚進去,又在外候着,将簾子放下。
“母後萬安。”陳弼勚與仲花疏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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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屏風布好了,大的圓桌上,有許多好菜,仲花疏穿正紅月華裙,上罩着鴉青色交領襖,和一件夾褙子,她打扮得未有平日隆重,更像個溫柔和煦的長輩,待陳弼勚坐了,便說:“我知曉今日國中之事,你憂慮了。”
陳弼勚也不答什麽,內侍剛斟好了溫酒,他擡頭便悶下。
菜有需要割來吃的烤牛肋骨、甜醬乳鴿子、鹵鴨肝、白湯筍尖、崂山菇炖雞、三鮮鍋貼……再加了幾道新鮮精細的糕點,又有些小菜盅湯。仲花疏忙指人布菜,說道:“我本不想打攪你的,可今日要說的事,關乎你的性命安危。”
“若是母後又要提起顏自落,那兒子就先告退了。”
四周與桌上的燭光,打得房內透亮,陳弼勚的頭發更長了些,墨一樣落在脊背處,他轉臉,神色有些難看,約莫是累得快垮,因此無心思顧及态度了。
仲花疏忙壓低了聲音,擺手示意四周的宮人出去,她喝了黃瓷茶碗中的溫水,正聲說道:“陛下可以先走,我的人剛回來,扶汕和泱京都查過了,我今日要說的,與當年的顏府有關系。”
陳弼勚似是驚異的,他猛地擡眼,睜着那雙明亮深黑的眼睛,道:“朕已經知曉了前因後果,不必再細究。”
仲花疏卻輕笑,說:“想必陛下早已經暗中徹查過,有了合理的猜想,只是一無确切的證據,二來狠不下心吧。”
陳弼勚自己斟酒,答:“母後倒是說一說。”
“顏家早已落敗,也沒什麽相近的親友可查,束手無策之時,我暗中得到一個消息,泱京西郊一處姓蕭的農戶,因無錢撫養,曾把自家的五女兒賣與顏家做下人,換了一小籃銀子,這個姑娘是杳和四十九年人,現在已經二十六歲了。”仲花疏眼角閃動精光,她刻意停頓一陣。
陳弼勚嘴邊凝着清淡的笑,眼皮有些僵硬,說:“朕無心在意一個下人。”
“陛下不要自欺欺人了,那時皇後重病,兼芳前去扶汕請顏自落來此,他身邊常年侍候的丫鬟蕭探晴,你不會不知道吧?”
蠟燭上的火光抖動了一下,盤中菜精美地擺着,也未再動,陳弼勚将酒盅捏在手上,他低聲地說:“同姓氏的下人,崇城也有數不盡的。”
“我知道,都姓蕭,着實不稀奇,可主子正好是姓顏的兩兄弟,也太稀奇了吧,陛下別忘了,泱京顏氏,可是醫藥世家,名揚四方。”
仲花疏的言語緩下來,她倒并非刻意想與陳弼勚争論,僅僅論過往的仇恨,她也恨極了顏家全部的人。
陳弼勚不敢眨眼,他大約真的在刻作鎮定,若是轉念,總能一瞬間記起藏在顏修衣袖裏的匕首。
如此,一切便能夠說得通了。
仲花疏接着說:“如今我完全能斷言,顏修、顏幽二人,正是泱京顏氏的餘孽,他們當年的姓名是顏玉竹、顏澤蘭,至于此二人在案底中錄為‘當場處死,葬于荒墳’,那便要另外徹查了,畢竟連跳了河的顏濡,也能混來你身邊行刺,因此他們使了法子逃走,也不是沒可能的。”
“別再說了,朕着實得想想。”陳弼勚悶聲說話,将眼睛合上了,他預備思慮,可腦海中一團亂,他完全明了了,自己未有仲花疏那樣的仇恨,可他明白,一直以來,顏修都在仇恨着他,仇恨皇權,仇恨崇城。
倉皇的眼淚要掉下來,被及時制止了,陳弼勚睜開眼睛,像是失卻了以往的果斷,而變得毫無頭緒,他輕呼着氣,說:“如此巧合的事……”
“陛下該下令了,當即處斬顏氏餘孽,還你自己一派清淨。”
陳弼勚辯駁:“他們兄弟二人本就無辜——”
“若是陛下的心軟下去,丢的便是你的性命、我的性命,甚至更多人的性命,還有,你別忘了,顏修的母親溫素月,是在石山使巫術,詛咒你身死魂飛的人,你那時,才是個無辜的嬰孩,你的母後,要尋誰說理呢?”
仲花疏這才飲了第一杯的酒,她牙關緊合,表情有些僵**,約莫在暗自發着怒,不想失太多體面。
陳弼勚錯覺得刀正抵在自己身後,他的胸骨後面,像正有雙嶙峋的枯手揉捏,致使喉道、鼻根也刺疼起來,氣有些喘不過,陳弼勚站起身,對仲花疏說:“母後所說的詛咒,朕不在意,不想深究,至于他們兄弟二人,朕自有打算,不勞煩母後費心了。”
陳弼勚接着便告退,吃沒吃好,他眼底泛着冷光,人險些不知該往何處,待轎子回到歲華殿前停下,陳弼勚一覺驚醒,他有些冷了,下了轎立即往殿內的寝房裏鑽,洗漱完了,繼續看書文和折子。
在最要緊的國事面前,別的無暇思慮。
不成想,深夜,最沒可能來的顏修來了,他原本還輕微鬧着氣,此時卻從門外靜悄悄地進來,人穿得極其質樸,上來就捂住了陳弼勚的眼睛。
冷冰冰的指尖覆蓋在薄眼皮上。
“我聽聞你最近的困境,相比之下,我那些委屈算不得委屈了。”顏修自顧自地解釋,自己端了茶到桌邊,小口地喝,人生得清俊,神色中帶着淩厲,眼睛最為漂亮。
陳弼勚擡起頭看着他,沉默許久,終于籲出一口氣,說:“抱歉,也許我,真的沒能力成為個好君主。”
顏修将杯子放下,托着陳弼勚熱乎乎的臉,說:“你有。”
衣裳袖子撞着陳弼勚的膝蓋,他忽然在猜那裏頭現在有沒有刀,他站立起來,冷着表情,問:“你今夜為何要來?”
“白天不敢來,所以夜裏來,畢竟,我受衆人唾棄,讓你誤國了。”顏修的自我嘲諷有些犀利,他說完便冷笑,大約是不太在意的。
人是高的,腰被束帶捆着,頭上仍然是那只燈籠簪子。
陳弼勚忽然沖動起來,幾乎撲上去,拘着顏修的臉吻他,嘴唇牙齒亂撞一通,少皇帝急切地要求:“幫我把腰帶解了。”
“門是開的。”
“立馬就有人關,”陳弼勚将本就不反抗的人壓進床裏,顏修聽話地伸手,上來解他的衣裳,他又說,“你無需思慮別的,我會保護好你,明天不回桃慵館了,我已經和熹赫王說過,讓人送你去他府上,更安穩些。”
寝房的門,“吱——”一聲關上。
顏修被弄得狼狽,衣裳扯下來,半邊肩涼在外頭,他帶着疼惜和愛慕,吻了一下陳弼勚的鼻尖,淡笑着答:“好。”
陳弼勚盡力不去想黃昏在月闊宮中知道的一切,或者,他原本就能猜到那些了,只是被澎湃的吸引戳了心,于是瞞騙自己,甚至不怕丢了命。
國中大亂,過一夜,便将有更棘手的事來臨,陳弼勚覺得自己是個昏君,他的臉埋在人的頸間,嗅着太缱绻迷人的香氣。
顏修一下下,摸着人的頭發,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甚至比方才更激動炙熱些,他說:“我的魂魄被奪走了,陛下。”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