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十六回 [貳]
初六,民間祭拜窮神,原本,人應都在悠閑的節慶裏,逐漸拾起生計的器具,可這回不同,天的亮色未破,便有朝廷派出的大隊兵馬,全副武裝,在泱京城中串開,有序守衛起各處,陳彌勫等人的隊伍,徹底和官兵翻了臉子,兇狠地從城東攻入,又和城內原本在的少部分應和,致使繁榮市井一派亂象。
千止閣算個安靜處,陳弼勚到時,陳懋正巧到了,廳內已經有邶洳王陳弢劭、丞相趙寨無,以及重臣梁文閣、強思之、屈房離等;昏燈燃起,天邊才泛起最初的亮色,茶各自上了一碗,是發苦濃烈的。
陳弼勚上座了,衆人行禮問候過,屈房離立即禀道:“陛下,若非有其他将軍的兵馬與之合作,陳彌勫是成不了氣候的,可如今棘手的是,他們的人太多了,并且,大部分民衆願意讓其攻城。”
“東市現在如何?”陳弼勚問道。
屈房離答:“很多民衆躲在家中,開市的可能不大。另外,由于邊境危難,微臣的隊伍大多留在瓊涉,因此,抵抗起來有些乏力。”
陳弼勚早晨簡單穿戴了,眼睛因熬夜酸澀,他緊攥起拳頭,低聲再說:“趙丞相,若是将崇城及附近兵力調去東邊,是否會有勝算?”
“陛下,”趙寨無起身,作揖說道,“叛賊終極的目的還是崇城,是定真殿和殿裏您的那把椅子,越到此時,崇城更不能松懈,至于東邊,以兵力來看,鎮壓不是問題。”
人的話有些激烈,也像是無力的抗争,分析和思考均是紙上談兵,誰都不知道今日天亮之後,還會有什麽發生。
總在沉默的陳弢劭,忽然便站立起來,他的眉毛蹙着,緩聲道:“恕我直言,陛下,趙丞相,咱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今,歸榮王、燕豐王二人精誠合作,又身靠幾位大将,有充足的兵力糧草;再看邊境,黔嶺已遭外敵入侵,兵将死傷千萬;而瑤臺,貪官橫行,百姓不安,近日爆發了多場動亂……庸州、汾江二地,還未從舊年的洪澇中複蘇,一切都是未知數。我知道,陛下是心中有數的人,可如今,咱們在此處自作安穩,已經不能緩解任何了!”
陳弢劭,深謀沉穩、面相英俊,生一雙深邃桃花眼,俊秀輕挑的眉峰,他不比陳弼勚那樣有孩童稚氣,三十而立了,他做過太子最義氣的玩伴,也曾是少皇帝最得力的心腹,曾經在石山,用自己的鮮血救了陳弼勚的性命。
如今,二人相視,目光絲毫沒了通融交流之感,陳弼勚有些壓抑,他咬起牙關,直看着那處怒火沖天的人,點着頭,說:“邶洳王有什麽好想法,說給衆位大人聽聽。”
“只希望能就事論事,而非華麗體面地謀劃一番,然後在崇城這副奢侈的棺材中,等死。”陳弢劭似乎不顧什麽尊卑禮節,他失了平日裏全部的儒雅風度,眼底紅得可怖,他忽然,從椅子前沖向陳弼勚,一只手猛地揪起他龍袍的領子。
高聲道:“陛下,看看你可憐的子民們吧!看看飽經風霜的延國!想一想你早已西去的父皇!”
字面上是有些悲酸懇求的話,可用陳弢劭粗厲的言語說出口,便是太過直接的叛逆和脅迫。陳弼勚被扯得向前傾斜,又被他重重按在椅子上,頓時也憤怒極了,沉着聲音,說:“朕已經聽取衆臣意見,花幾個晝夜思慮萬全之策,盡能力化解此事。還有,朕能為國而死,你能嗎?”
陳弼勚的話,就像夾着陣雨的風,輕飄飄,可所到處均是徹骨的涼意。
屈房離奔上來,将陳弢劭鉗制住,趙寨無急忙告誡:“邶洳王,此種時候,不該再起內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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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更亮幾分,約莫又是個早春的晴天,燭光中陳弢劭的臉忽然猙獰了幾分,他仰起臉笑,狠狠瞪着趙寨無,他掙脫開屈房離的桎梏,說:“改日,便不是內讧了。”
話有幾重言外之意,看聽者願意如何去解,屈房離還欲上前,陳弼勚卻擺手制止,他有些絕望,連呼氣時都是抖的,當陳弢劭的話一落,在一旁一直靜聽的皇叔陳懋,忽然便粗喘着,面色青白,直着腰撫住心口,暈倒在地上。
街上一片沒了秩序的忙亂,百姓均在想辦法,去鋪子裏搶些常用的東西,還未到正午,太陽帶着春暖,斜着懸在淡藍色的天上。顏修将一只圓籃子拎好了,被四周來往的人裹挾,于是步伐很亂,路過一處很大的藥材鋪子,那門前排着隊呢,顏修也預備買些什麽,好将陳懋随時要吃的藥配齊了。
他穿着深灰色的一身衣裳,顏色不起眼,人還是那樣,收拾得利落又飄逸,頭上總別着那只燈籠簪子,到了隊伍裏等着,只聽身前的幾人低聲議論什麽,提了皇帝,也提了陳弢劭。
“公子,”顏修立即與那幾人作揖,輕聲問詢,“冒然打攪,請問又出了何事?”
那人大約是個富貴子弟,也彬彬有禮地,答:“邶洳王陳弢劭原本是皇帝的心腹,如今,因不滿昏君暴政,在諸位大臣面前暴怒,氣得熹赫王暈厥在地。聽說,邶洳王要與歸榮王結盟,共同攻占泱京了。”
後面人還在推搡,顏修盡力站得端正,他将手上籃子攥緊了,刻意嘆:“前些日子還一派安寧,怎麽忽然就多了亂事?”
“你活在此處,當然少有知曉,瑤臺虐待勞工一事,激起了很大的民憤,”那公子抿着嘴細笑,又皺眉,說,“可這邶洳王與當今皇帝不同,是個百年難遇的人才,治人理政都很在行,若是這些年沒有他的輔佐,國中還哪裏來的安寧給你我長個子。”
一隊兵不知從何處傳來,在這條街上分散排開,顏修預備再多問什麽的,可人群愈發擁擠,轉眼,已然不見方才說話的那人去了哪裏,于是,他知道不敢多待,就買了東西回去。
赫王府仍舊罩在一片肅靜威嚴裏,進了門,便有家仆将東西拎下去。陳懋卧床一個晝夜了,顏修已經給他用了最好的方子,病還是舊病,只是需要靜養着。
陳懋的住處未熏香,僅僅有撒過的藥水的餘味,丫鬟與顏修問了安,顏修便去看陳懋的狀況;人上了年紀,總不經病,老人在床帳內安靜躺着,約是睡着了。
顏修便去外廳的桌前坐,預備寫張新方子,且将添的藥用上,沒一會兒,赫王妃饒煙絡來了,她指丫鬟拿來些幹果和鮮果,又上了茶,顏修立即起身行禮。
饒煙絡輕笑,說:“又勞煩你跑了,外頭亂得厲害,若是再急需什麽,我吩咐到管家那裏去。”
“我許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正好出去轉一轉,也不妨事的,”顏修回話畢,被饒煙絡吩咐着再坐下,二人圍着桌子,顏修又說,“王爺的肺病是舊疾,得需長時間的治療,近日應該不便再參理政事了。”
糖葵花剝開赤褐色的脆殼,白色的仁吃進嘴裏,饒煙絡喚了貼身的下人,傾身在她耳畔,說些顏修聽不着的。
待下人領了吩咐離開,饒煙絡壓着聲音,說:“此處靜谧,可那崇城裏不知亂成了什麽樣子,王爺在此躺着,倒安全些,陛下才十七八,卻要獨自面對生死了,他自小和王爺親近,也和我親近,我們當他是個平常孩子,和我們的孩子無異。”
“能感覺到,他最相信你們。”顏修說。
饒煙絡卻道:“他也相信你的。”
也許是因為曾經憤怒着動過弑君的念頭,顏修轉念間便有些心虛,他謙遜般搖了搖頭,未再多言什麽。
王妃是聰明人,給顏修遞一個紅橘子,說:“他自小和別的孩子不同,說是也貪玩些,可什麽功課都不準自己落下,不因繁重的事哭鬧,不陰險暗鬥,搶也是憑本事搶的。上頭兄長多,多數眼饞太子之位,他受的冷嘲熱諷、排擠打壓,都多得過分。”
顏修卻問:“陛下他……是否有過皇後以外的女子?”
“有過暖房的女侍,選了三個,相處之後,他都談不上極喜歡,也不是厭惡,他就這樣,喜歡就是喜歡,對‘喜歡’的要求高極了。”
顏修原本也是知道的,位高之人,總不可能因為貧苦而缺了豔福,陳弼勚年紀不大時,想來也是青宮中有人陪着嬉戲縱情的一個。是老規矩了,甚至,饒煙絡說來還帶着幾分調笑自豪,可顏修下意識受不住,他想得太多,讓自己頭疼。
他随口胡亂應:“是,看得出來。”
“若不是有了如今的亂事,宮裏也快選秀女了,我前些日子還在想的是,陛下來年就要做爹了。”饒煙絡話畢,喝下一口清茶。
顏修将手上的橘子剝開一個口,酸甜的香氣散出來,像挂在人的鼻尖上,清冽,又黏糊糊的,他應道:“哦。”
可悲的一方面是,關于陳弼勚的後宮,旁人均覺得自然無比,能毫沒有憂愁地随意探讨,可顏修不行,他未生在與他們同樣的精致籠子裏,因此總直來直去地想,總最充沛地感受着。
他只是個未有多少權力的醫官。
沒一陣,被饒煙絡指出去的丫鬟來了,她捧着個紅木花漆盤子,裏頭襯着紅布,布上是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東西放下,丫鬟便退開,饒煙絡開了盒子拿東西。
是一整塊玉做成的、彩翠映呈的镯子,大約因為不解顏修的脾性,饒煙絡也未敢太直接問詢,她溫和地看他,說:“這玉石生得十分漂亮,配得上你,就在此贈予了。”
顏修略懂幾分石頭,他瞧得出來這是樣昂貴的好東西,便不預備收下,他手上的橘子才剝開一個口,人有些訝異。
“推拒什麽,你與他的事,四處沸沸揚揚了。”饒煙絡又喚了內侍過來,自己硬去拽顏修的手,絲帕覆上去,又輕易将镯子套上。
顏修說:“多謝王妃。”
他瞬間有種屈服感,也不知自己具體在屈服什麽,但也并非抗拒此種感覺,饒煙絡溫柔又機敏,與顏修兩人,都看透了對方,又都想着對方或許更難猜。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