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八回 [貳]
更烈的陽光,像一抔将生出青芽的種子,落在迎着早春的各處。
院中那兩個曬帳子的丫鬟,埋着頭管不住嘴,知道顏修還未醒午覺,一個低聲問:“王妃要說謊到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或許想等顏公子身子好了再說實情。”
擰過的帳子沾上輕灰,是不可見的、即時的髒污,在繃好的繩子上晾好了,丫鬟又道:“他們為何……我不會信那些傳言,他們可都是男的。”
“我與你說過了,別用咱們的心去想皇親貴族的事,無論如何也得不出理來,”帳子晾好了,丫鬟回頭,朝着房屋的前檐看,那下頭,琉璃鹦鹉燈還在,過了近十日,被風吹得斷去幾條珠穗,模樣倒還斑斓、漂亮,丫鬟輕微提高聲音,道,“這燈該摘了吧,要是被吹折了,會砸着人的。”
另一位丫鬟,發出淺淺一聲“噓”,她答:“那日聽了吩咐,我從午後找到夜裏,才找到這個頂漂亮的鳥燈,顏公子喜歡,王妃說拿下來擦擦,挂到房裏去。”
“別說了,小心叫人聽見。”
太陽光從窗外進來,留下淺白的格印,在腳前排行。
顏修背頂着那個十錦槅子的一側,直低頭盯着離足尖愈發近的陽光,他眼睛睜得很大,牙關使力,連吸氣都沒敢出聲音,傷中的十幾日,顏修連像樣的衣裳也未穿過,他變得失落也消瘦,猜疑禍事已經降臨在陳弼勚身上。
如今窺探來丫鬟的這一番話,一切都如懼怕的那樣,顏修去櫃前,任意拿了蛋青的緞制氅衣一件,又穿好內襯、裏袍,走前,将放在妝臺上的燈籠簪子拿了。
顏修并非是個需要刻意關照的犯人,趁着旁人不在而溜出赫王府,算是容易事,路多、院子也多,因此就挑揀偏僻的行走,繞了遠路,從廚房近處少人行走的小門裏出去。
多日未見白晝的眼睛,在太陽下酸脹刺疼,街上人不擁擠,可也不稀疏,街市像往常那樣,似乎,并未經歷過那場變亂。
樹下擺放幾個小桌的茶攤,并非富貴之人才能消遣的,有穿素布的老翁,亦有過路的貨商,來了一頂四擡的轎子,加一個婦人,說是姑娘遠嫁經此,于是散了喜糖棗子,讨些路上人的彩頭。
顏修尋得一個角落坐下,拿出僅剩的幾枚錢,飲茶潤過幹燥的嘴,與同桌一位男子搭話,道:“我自外府來此會友,得知早已換了天下,看街中安穩和睦,才算安心了。”
男子濃眉蓄須,轉頭打量顏修,而後,将自己杯中的茶喝了,湊過來些,小聲說:“是長豐帝禪位了。”
“那他是沒有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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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初是沒有被殺的,可呈禾帝即位,提拔信用歸榮王,前幾日歸榮王将長豐帝關在了牢裏,聽崇城來的消息,今日一早,人已經被處死了。”
顏修輕動着嘴皮,眼神滞住,他緩緩點頭,敷衍說:“明白了,多謝。”
那男子不似謹言之人,又熱心地添上幾句:“別為暫時的安穩高興,當初,長豐帝信任邶洳王,現在,卻被奪權取命,你可以想想……罪不至死啊,罪不至死。”
有楊樹在路旁端立,還未生出葉子,僅僅有細長的枝子朝上長着,顏修在路人中行走,成了唯一沒有方向的,他前進一陣,又轉了身。
來泱京這些時候,歷經了好事壞事,可顏修還未看過桃慵館裏真正的桃花。
許是永遠看不到了。
桃慵館前,未有平日裏精幹的家仆守着,而是兩位持槍而立的、着軟甲的兵,那門上斜貼了有紅印的白紙,上書——大延呈禾年。
顏修在遠處看着,直站到太陽快落,身旁牆根處躺着個年老的乞丐,她起身過來,呆呆跪下,端着破碗,懇求:“公子,給錢買個饅頭。”
顏修轉頭看她,因想着心事,因此神态凄涼,身上摸遍了,也未尋見銀錢,便說:“你随我去,等我拿到錢了,給你兩枚。”
“謝謝公子,你是菩薩。”乞丐用喑啞的聲嗓道謝,向顏修連磕了幾個頭。
她是個瘦弱的老妪,此前住在桃慵館時,顏修也未見過,便問:“你從何處來的泱京?”
乞丐顫聲回答:“黔嶺來的。”
“你可知道……國中近日的大事?”
“死了個皇帝,又來一個新的,”乞丐喘着氣,走路時答他,“對咱們來說,誰當皇帝沒什麽差別,有一口飯就不錯了。”
顏修心如死灰,卻還在期待有好的消息,他眼眶酸澀,淚再不自知地滑下來,默默擡手揩了,行了許久,穿街過巷,才至謙王府。
是陳弽勳親自來迎的,他還是往常那樣穿得淡素仙氣,作了揖,說:“顏大人。”
“流謙王,我……早已不是大人了,叫我自落吧。”
于是進了院中,陳弽勳指一個下人,給了乞丐些吃食銀錢,打發她去。
顏修還沒落座,兩只眼睛都是透徹的紅,到此,再抑制不住,落淚時懇求:“王爺,我聽說……他的事了。”
有丫鬟進來,放下點心和茶,便出去。
“我也是才聽說,不知消息真假,你近日去了哪裏,桃慵館已經被關封了。”
陳弽勳請顏修坐下,給他遞茶,桌上燭光烤着人的半張頰面,是發暗的黃色。
顏修腦子裏混沌,全然未明白陳弽勳說了什麽,茶沒入口,只開了蓋子,散出白色上揚的霧氣,人呆滞住,開始全然接受天地崩塌般的消息,顏修肩背顫抖着,哭出聲來。
陳弽勳也坐下,他從不是情緒劇烈的人,原以為顏修也是一樣的,叫丫鬟拿了軟帕子,用碟子盛着,放來桌上。
“衆人惋惜或是怨恨,甚至仇視,我與弼勚并不親近,可我知道,比起衆多虛僞的奪權者,他是真正想将皇帝做好的,”陳弽勳說,“你是我見到的、唯一為他流淚的人。”
顏修睜眼看着燎動的燭焰,說:“我明白,不能用民衆的思想斷言他的價值,從而将死當做一件純粹悲傷的事,但對我來說,人沒了就是沒了,永遠都沒了。”
“聽說香棠公主要從西空回來了,她着急得過分,又有了身孕。”
“她也會流淚的,那時為了讓我去救人,劍拔出來抵着我的喉嚨,”顏修這才擡眼,他看着陳弽勳的面龐,說,“流謙王,到了此種絕境,我思慮後決定回扶汕,那時離開,也未再給家人消息;來拜訪你,是想借些銀錢,路上用。”
陳弽勳未有困惑和詢問,自然答應了請求,讓人備下不少盤纏,顏修當晚在謙王府住下,過了不眠的一夜,第二日清早,馬牽來了,風吹着厚重的雲,天底漫開一層陰冷的薄霧。
鎏金燈籠簪子包好了,擱在身上,顏修與陳弽勳說了告別話,啓程了。
泱京繁華、寬闊,建築并包各風,堂皇而非俗氣,國中各府,都不會有如此寬闊的路了,馬蹄拍地聲鑽入耳中,人見過平民貴胄,經歷酸甜凄苦。
桃花能開的春天未來,顏修便真正要走了。
風把天空染成了渾濁的灰色,路經昌容街,至泱京向南的容素門,顏修在馬上靜默不語。
他穿着蛋青緞制氅衣,防寒的披風在外,頭頂束起一簇黑發,末端與剩餘的青絲一同垂披下來,在肩上背上;顏修生得落尾淺紅的一雙瑞鳳眼,高鼻薄唇,此時将哭不笑,咬着牙,眼裏仍是幾絲澄明,又幾絲冷落。
幾日後小雪,顏修才到惹鳌府內一個城鎮,傷未痊愈,因此在陰寒時候有些不适,客棧門前有幾個趕車的歇着,他們聊:“長豐帝和我的幼子一個年紀,前幾日病死在牢裏了。”
“不是病死,聽說,被砍死了,頭挂在城牆上,供過路的觀賞。”
“張老爺從泱京回來不久,他夫人說城牆上什麽都沒有,全是些唬人的假話,人的确是死了,在牢裏沒的……”
顏修手上兩包養傷的藥,用麻繩串着,在風中輕搖緩動,他呆滞、擡頭,不知要看向何處,于是看着客棧門上的招牌,他閃動着眼睛,任那些雪花挂在眉頭和鼻尖上。
一剎那想返回泱京,想将那座寬廣不見邊際的城尋找個遍,想冒死去見陳弢劭,讨一句最真實的話。
心口處的箭傷灼燒起來,又是隐約綿長的痛意,顏修擡腿,向客棧中走,拿了些銀子托小二煎藥,後來就上樓回房,過一陣,小二将溫好的酒拿來了。
他還關照細說:“客官,病中不宜飲酒。”
“我是大夫,心中有數,你只管放下酒,去照管好我的藥,多謝了。”
黑夜并非瞬間埋下,可顏修後來沒清醒幾秒鐘,他的臉貼于桌上,旁邊的油燈燒出一縷黑煙,蠟燭被撞倒了,火光滅去,只剩一攤白色渾濁的淚。
熱酒澆得前襟腳下皆是,成了冷酒,還是有酒味,顏修伸出舌尖舔着唇下的濕痕,半晌,說:“占卦不敢,詢問不敢,回去不敢,離開不敢。”
說是醉了,倒未癫狂,顏修将空蕩蕩的手掌折住,攥成一個無助的拳頭,他發絲散在前胸,眼下頰上是暈開的紅色,人縮在還算暖和的客房一處,擡頭抽泣,緩聲地說:“我應該抓住你的,叫你不要去涉險,該告訴你性命才最重要,或者……”
顏修話未畢,眼底泛起更深的赤紅,他忽然狠聲,說:“或者……該在初去泱京的那場宴會上,将邶洳王殺了。”
油燈晦暗,人倒進滿床柔暖的被褥中去,是粗廉且陌生的香料味。
顏修從懷裏掏出了那只燈籠簪子,他原本該有更多念想的東西,可桃慵館不能進去;光和夜色在簪子上各鍍一層,顏修将它緊握着。
酗酒、沉醉、悲傷、幻想、醒悟、懊悔……
相思。
[本回完]
下回說
道無情桐花生新籽
嘆薄命蓮葉歸舊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