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八回 [壹]

夢深沉涼燈起千盞

行浩蕩金簪留一只

——

将到十五,城中亂了些時日,終究換得衆人滿意的君主,百姓無法細究朝中之事,只知道陳弢劭即位後,當即懲治了瑤臺一批貪官,贊嘆是有的,對比中總要說些陳弼勚的不好,仲晴明拎着二只酒壇,想在節慶前去看看趙喙的墓,可至趙府門前,才知道人未下葬,因家人痛惜,所以多了些禱念禮儀,至今,還在做着白日連夜的法事。

仲晴明不知道該去往哪兒,崇城易主,因此也沒了他的位置,昨日在酒樓與聶為相見,才知道聶為還留在尚藥局中,他話挺多,卻已改往日的不穩重,紅着眼告訴仲晴明:“秦大人也未走,能留的人都留下了,崇城是陛下的地方,他現在離開,我們得替他守着。”

“宮中險亂,你還是小心為好,別說這些話了。”仲晴明低頭,無奈地将酒斟上。

聶為喉嚨內有些啞,他道:“我也不知道人為什麽要忠誠,只是自小,學堂裏就學這個,我沒能成個有涵養文官,也未成英勇無畏的将軍,我和秦大人都覺得,陛下他,還會回來的。”

此處在高樓的三層,向下,便看得見新有了秩序的街區,仲晴明将一盅酒吞下,看着聶為,搖了搖頭。

“不會回來了。”他說。

聶為穿得不厚,也未着精致的衣裳,他頭發散束着,咬起牙關,低聲道:“聽他們說,太後找不到了,陳弢劭派人搜查許久,也未有什麽結果,她是你的姑母,你可知……”

“她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麽受得住丢去皇城的屈辱,自然是躲掉了。”

仲晴明如今變回一個自在的官家公子,他看向聶為泛紅的眼睛,又說:“掌權者只看見權力的推拉,在争鬥中在意冰冷的得失,可咱們有些不同,因此,遇上此等大事,有比他們更多的酸楚。”

而後,又說了些別的,聶為總點着頭,後來,眼淚珠子似雨,往身前掉。

想完昨日的事情,仲晴明回了神,他仍舊獨自拎着酒壇,在趙府不遠處的巷口站着,看挂起白色的前門,看出入的、穿白披麻的人。

不知是第幾回的樂聲,刺入耳朵裏,愈發哀婉,仲晴明又回身,不挑路地走,天色很暗,無燈處漆黑,人陷入了極度的哀傷裏,仲晴明順路向前,出了這一片集聚宅院的地方,他輕盈上樹,在那上頭,看得幾處巷內早早挂起來的花燈。

涼酒流進喉間,像是澆在愈發撕疼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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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朝南,第三日,來到外府一處窄小的城鎮,因公主的嬌生慣養之身受了風寒,于是要停留幾天,銀錢是不缺的,屈瑤在房中送了郎中離開,又安頓陳弜漪躺下。

陳弛勤回來得不急不慢,他仍穿得鮮亮幹淨,将手上買的蜜餞點心放下,這才輕微喘着氣,說:“如何?我去抓藥。”

“怎麽樣了?”屈瑤裝扮得質樸,且此處是泱京的南邊,于是倒暖幾分,她着急地,将陳弛勤的袖子抓着。

陳弜漪伸手,床帳被掀開一個晃蕩的縫隙。

陳弛勤未坐,他知道沒可能瞞着公主,他輕籲出一口氣,攥緊屈瑤的一只手,說道:“街上四處都在談論,确是禪位了,邶洳王稱帝,已經住進了崇城。”

床帳旁那雙還未張大的細手,将綢子捏得發皺,陳弜漪甚至未猶豫一秒,忽然便尖利地哭出聲來。

屈瑤似個忘乎自己的母親,她跑得太忙亂,險些跌在床邊上,她掀開帳子,将小她三歲的陳弜漪攬住,臉頰去貼她發燙的額頭。

“沒事的,弜漪,我們已經逃出來了,不會有危險。”屈瑤眼眶裏溢滿眼淚,她擡頭,忙亂也無助地,與陳弛勤對視。

陳弛勤,緩慢地将帳子挂好,這才在床尾坐下,他掖陳弜漪的被子,說:“養好了病,咱們再向南,去建亭吧,那裏濕潤暖熱,四季如春。”

陳弜漪皺起半張臉,窄瘦的肩膀都在抖着,她哭得氣息不勻,斷斷續續說:“皇兄……皇兄,是不是,是不是被殺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原本不想走的,可他求我離開,不知道……不知母後還在不在,不知,不知聞風還是不是活着……”

屈瑤只好将她攬得更緊,她掉着淚,說:“對他們來說,弜漪活着最重要,所以你得好好地,将病治好了。”

“我從未去過建亭,也從未來過此處,我不喜歡,我想回泱京,去看看,看看皇兄和母後怎樣了。”

人是在病裏的,又來了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陳弜漪心裏最後的崇城,是正包裹在泱京的一片戰亂裏的,她未有過離開的構想,她不會吃苦、很少奔波,她沒什麽熟識的平民,她在此處,像個混進了殿試的傻子。

哭了許久,落難的公主紅着發熱的雙頰,且還有些咳嗽,她昏昏睡去,屈瑤便放她躺好,又抓着手陪了半晌,陳弛勤屈腿蹲下,抓着屈瑤另一只手,悄聲道:“我也不知如何勸慰,實話就是,現今毫無陳弼勚和太後的消息,可能被關起來了,也可能早已經不在,你想想,如此殘忍的奪權,現今如何能容下他們。”

屈瑤下巴上全是淚珠,她呆坐着,任陳弛勤湊上前,吻了她的嘴邊。

“你去抓藥。”屈瑤泣道。

陳弛勤點頭,便轉身,往房外去,他下了樓,去街上,此處并不算繁華,倒有些吃或者用的。

天色很暗,遠離了泱京,那些熟識的、擁擠的、恭敬的人也不在,對陳弛勤來說,倒并非十分爽快的感覺,他向往建亭,亦是膽怯。

崇城,今後将永遠生在往事裏了。

上元節在舉國的變故之後,衆人仍舊費了力氣裝飾,街上宮燈高懸,還有些禽鳥的、走獸的、蓮花的、游魚的……五彩的亮相摻,最終是深黃或是淺紅的柔光,街巷在夜色裏爬出好些耀眼的長蛇。

顏修吃着藥,狀況總不定,時而輕松,又時而疼痛發熱,他在昏迷裏卧床,養着那個深而殘忍的箭傷;夜裏,顏修連飯也未吃,半口粥嘔出來,丫鬟便幫他漱口擦拭,饒煙絡随即來了,手上拎着五彩琉璃的對坐鹦鹉燈,她輕聲道:“那小子真的回來了,今日上元觀燈,他就給你買了這個,讓你好好地歇着,快些養好身子,那時候,他就能真的來見你了。”

顏修半睜着眼,他朝外瞟,錯覺得漫長的夢還未醒,看見饒煙絡正穿着昨日的衣裳,将嶄新的燈拎了來,五彩剔透的一個,照出光來,灌進人眼底。

“回來了……那為何不進來?”

“我沒見他的人,他指了巷口亂跑的孩子送過來,又傳些話給咱們。”饒煙絡在低頭賞着那燈,覺得精巧漂亮,于是多瞧了幾眼,便找了仆人進來,挂去寝房的門前。

她又來顏修床邊坐下,說:“有油煎的圓子,也有糖奶桂花煮的,我們晚膳的時候都吃了些,可你連粥都吃不下去;顏公子,你若是真的嘴饞什麽,就告訴我,或者告訴下人。”

顏修極力撐着眼皮,他緩慢答:“謝王妃,我如今還吃不了別的。”

他未多疑問,可心裏早想了太多,人徹底絕望下去,因此有些呆滞頹廢了,傷不見好,掙動時疼往心裏去,若是不當心扯着口子,便滲血出去,紗布上是整片深沉的紅色。

醴水湖上舊冰未破,還不是能泛舟觀景的時候,湖岸邊成群的女子,穿小衫羅裙,穿鬥篷褙子,個個珠玉加身,面貌鮮亮,她們是打扮一番來此的,要走橋登城、游玩放燈。男子亦是有的,大多是些官家或商賈的年輕公子,他們穿得靓麗,發随風動,也與小姐們一同玩去。

陳弼勚未敢穿得紮眼,衣裳是買的舊物,倒不破爛,只是顏色為暗紅,也無什麽繁雜的繡飾,看着質樸;他從人群中過,便見幾個年小的官家小姐拎着燈,正湊在一起說笑,年紀和陳弜漪無異。

穿一身深粉的小姐要送陳弼勚一盞荷花燈,她不拘束,被幾個熟識的推搡上來,開口便問:“公子什麽年紀了?”

“二十一了。”陳弼勚亂答一個數字。

小姐就說:“我十五歲,送你這盞燈吧。”

陳弼勚還愣着,燈便塞進手裏,未再說什麽,那小姐便與同伴嬉笑着,跑開了。

更多人群湧來,又往一旁的橋上去,如今,陳弼勚的身邊再無人跟從,他被千百的民衆淹沒,活得自由,又有些無助,事實上危險是存在的,他不知何時會遭遇殘忍的斬殺。

到放燈祈福時,湖岸四處是暖黃帶紅的火光,陳弼勚在那涼亭前的寬闊處,也寫了一個來,是即興所作,道:新歡舊城伴涼燈,隐身尤記與君疼。來年上元共笙語,人間尚好春田豐。

而後,陳弼勚将手上精巧的紅色荷花燈贈與個婦人懷中的孩童。

無論誰為君主,陳弼勚自然想叫這國中、城池、百姓是好的,他有着太多的不甘願,又僅僅能獨自想想,如今最要緊的是藏于人海,是保着性命。

陳弼勚因此也未尋一家舒适華麗的客棧,而在街市角落裏住了一家最普通的,與那些住客相處、談論,他才真正體會到人間廣闊,他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悲喜,有人心懷國土,有人自在茍活。

深黑夜空,清澈透藍,有一輪淺黃色的滿月當空,天幕亦像一片盛滿星鬥的海水,當人間呈現一片安和的鮮亮,那幾日前的變亂,也終成了準許去忘卻的事情。

千百盞天燈亮起,衆人虔誠托福,夜風是涼的,于是,燈火也成了涼的。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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