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十九回 [貳]

時間流逝,水漲花開,泱京并非常暖之處,一年裏最明亮溫熱的就是六月,東市一處小街,路上還有風雨擊落的樹枝,賣鮮桃的挑子才來,在鋪子前停下。

太陽與清光一同,從雲層後晃着出來。

鋪子門頭上是“姵砂齋”,看一眼,便知道架子上全是香粉、胭脂等梳妝的用物,掌櫃在那櫃臺裏坐,使一把素色的團扇,梳百合髻,她轉頭,便叫人發現她臉上奇異的一團胎記,紫黑色,淹沒着她的右邊臉龐,連眼睛也被遮蔽,因此,像夜色湖泊裏映着半彎月亮。

過路的無人仔細她是何時來的,聊起來,只得知姓侯,因此,都喊她侯姐姐。

這掌櫃天生漂亮,生得尖臉貌美,有着與陳弼勚極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她自然從未真的姓侯,只是到絕境,流落在此,于是想個悄悄活命的法子。

一扇門,框來一處街景,每日都有各色的人路過,那麽些年輕公子和少年孩童,卻無一個是仲花疏要尋找的人,她此時不做太後,守着清冷的生意獨居,佯裝孤僻,甚至有些神出鬼沒。

泱京再往南,再往南,建亭府中,屈瑤已然與陳弛勤成了夫妻,即便并未有嫁娶的禮節,可恩愛互重,他們在城中買了一處院子,不窄不闊,三人生活着是正好的。

陳弜漪在趁機抽高個子,她還是個不安穩的小姑娘,變得瘦了些,近日,喜歡吃巷口的江米涼糕。

陳弜漪的身子天熱時候才好些,只杵着臉坐在房內,自己打着扇子。

她往臉上塗了脂粉,可入伏天氣,沒多時便被汗沖散了。

一會兒,屈瑤回來了,她熱得滿身是汗,直喊:“弜漪,你上午去哪裏了?我們一直在找。”

像是不知道口幹,熱天,陳弜漪塞了滿嘴的點心,茶也未飲一口,她等那些嚼完吞下,才答:“去了先生家。”

陳弛勤也回來了,他穿着白色的薄袍,到桌前來,往杯中倒了涼茶,仰頭飲下一杯去。

屈瑤倒進椅子裏,喘着氣問:“今天不用去上學,為何去先生家?”

“我想找人說話了……不行啊?”陳弜漪手上的扇子打得和緩,她如今在外頭有了新名字,是自己取的,叫“思京”。

屈瑤直望向陳弜漪,從她的眼睛裏看出許多哀傷戒備。

Advertisement

陳弛勤大約氣急了,他伸手點小姑娘的額頭,責備道:“出去是要告訴我們的,你清早就不見了影子,外頭或許真的有宮裏來的殺手,急得你嫂子直哭——”

“誰是嫂子?我的兄長,早就不在了。”少女輕吐出幾個字,每個都似從牙尖滑出的利刃,她少了些可愛,将滾圓的眼珠轉着。

天上有漸斜的太陽,将亮黃色的光送來,攤開在人的腳邊。

屈瑤的手指将帕子緊握着,停下擦汗的動作,她蹙眉,就往陳弛勤臉上瞧,陳弛勤猶豫間擡起手,預備撫摸陳弜漪薄瘦的肩膀。

被少女躲開了。

“母後說那年荷花正開,滿湖碧翠,皇兄在一個清爽的早晨出生,崖尋打了荷葉上的露水泡茶,那天是,六月初七。”

陳弜漪下了椅子,端正地站着,眼圈紅了,也要穿着傲氣的外衣,因此輕微仰頭,她含着兩包眼淚,眸裏閃光,說完話,便抿緊了兩端下彎的嘴巴。

屈瑤才不似陳弛勤那般遲疑冷淡,她着急了,着實心疼起來,也站起身,說:“抱歉,我疏忽了,弜漪——”

“今天就是六月初七。”

心口處像長了一塊剜不去的惡病,陳弜漪的呼吸都疼起來了,她還在打着扇子,細看,才知道沒了方才的和緩,多出驚慌忙亂。

陳弜漪跑了出去,快到黃昏,天仍舊炎熱,快把人的肩膀頭頂曬化,她出院子,左右望向看似沒有盡頭的巷道。

建亭話實在難懂,至今,陳弜漪也無法太明白先生說詩的口音。

她又怎會真的找了先生聊天呢?

陳弛勤那樣膩的一個男子,也不防誰,平日随時去拉屈瑤的手,親她的頰側,陳弜漪覺得自己不是孩童了,該隐忍幾分。

只是,這些因陳弼勚的苦難而得來的愉悅,陳弜漪不願看見。

是個清晨,新換的客棧被近處河岸的高樓遮蓋,因此少能看見太陽,陳弼勚忘卻又夢了些什麽,他睜開眼,房頂上有烏棕色的橫木,挂着不顯眼的蛛網。

房中一切用具算是平常,是個小店,因此掌櫃也和陳弼勚熟絡,他開了門,有小二将熱水送來,又拿了些稀粥饅頭、小菜。

“客官,前街上的厲老板來了,說是要幫你的忙。”

陳弼勚捏着帕子回頭,笑着答:“請他上來吧。”

溫水淨臉,再漱口,桌上餐食未動,厲老板便進了門,他什麽生意都做,白道黑幫均沾;桃慵館在修繕清潔,陳弼勚花了不少銀錢,請他幫忙,薦自己去做個擦洗磚石的小工。

厲老板睜着精明的圓眼,探問:“公子是大盜還是神偷啊?”

“是個修寫野史的文人,實際看看才能寫得在行些,”陳弼勚答,“桃慵館是粱颛的府邸,我正寫到成元年間,所以想借個做工的機會,一探究竟。”

那厲老板并非什麽文人,無深究的心思,聽完這幾句,便爽快應答下來,無其他擔憂的,他從衣袖裏取出薦信,又提了個地址,叫陳弼勚吃完早餐便去找那個工頭。

天涼不下去,人往街上走,被浸泡在翻滾的熱氣裏,桃慵館近處還是原樣,街景草木未變,只是到盛夏,因而多了綠色。

陳弼勚自然随幾十個做工的進去,有磚瓦泥匠,有木匠和鐵匠……陳弼勚被分派往桃慵館深處的院子,将石板石階灑掃幹淨。

房門上是“秋月”,院裏桃花早就落了,如今,樹上結了桃子,沉甸甸的紅粉色,将枝子往下墜,因是朝廷收管之處,無人肯摘,于是地上也掉了些熟透的。

陳弼勚提着掃把,他也未有來此的具體打算,只是太想念過去,于是要到處走走,他還想找到作作以及別的漂亮鳥兒,也不知它們還在不在。

腳下小道上簇擁着圓滑明亮的乳色卵石,一直往側院中去,又見了種在游廊旁一片蒼翠的荷葉,清風卷來,綠意浮動。另一處院裏是二層的紅窗小樓,門前懸挂“寒江”二字。

房內都是四處來的匠人,還有些搬東西的勞力,正把舊家具拿出來,供人在寬闊處修補,人堆裏擠出個細瘦的影子,她仍然梳着雙丫髻,穿淺綠的衣裙,正忙着給做活的人倒茶。

是個很大的紅銅壺,看着很重,陳弼勚接了碗,擡頭時才露出訝異,他輕聲道:“莫瑕……你還在?”

“陳,陳公子……”

莫瑕立即撇着嘴要哭,她使力忍住了,又拎起壺向別處走,這一圈的茶倒下來,轉頭看見陳弼勚在不遠處。

莫瑕放了水壺過來,她瘦下些許,圓臉有了棱角,眨着眼,問:“你怎麽樣?大人他怎麽樣?”

陳弼勚扯了她的袖子向外走,二人直至園子裏偏僻的一角,陳弼勚說:“我挺好的,他原本被我安頓在赫王府,可是後來回去,聽說他偷偷走了,沒說去哪裏,至今未有消息。可能回了扶汕吧。”

他穿得倒不破爛,只是比往時簡樸了太多,人還是高瘦的,看着成熟了些;曾經,莫瑕也将陳弼勚當成親近的主子,她看不得他落魄的樣子,于是梗着聲音哭了。

莫瑕道:“他們都說你已經——”

“別告訴任何人,還有很多人在追殺我,現在沒人知道我的行蹤,連熹赫王和王妃都不知道,”陳弼勚低聲地囑咐完了,轉念便問,“作作還在不在?”

莫瑕點頭,答:“還在,我将它們養得很好,此處的下人是能走的,山陰去了別處侍候,我決定留下,看好大人的東西。”

“你當心些。”

“嗯。”

天上雲多,這會子便沒了陽光,四處太安靜,弄得人更沉寂絕望,陳弼勚囑咐莫瑕去做事,自己也去四處轉了。

他終于尋見了作作,小家夥有個新的籠子,因此亂飛不了了,它和一堆鳥,被放在花園一處的蔭涼裏,陳弼勚伸手逗它,它什麽都不說,直亂擺着頭,大約在想什麽無聊的事。

它不會再叫“小暴君”。

陳弼勚說:“你想不想走?如果你能飛回扶汕,那幫我看看顏修,看看他在不在家裏,傷是不是好了?”

作作自然聽不明白什麽,莫瑕怕它亂飛遇險,總将它關着,因此,也不樂意學話了。

“問問他想不想我啊……”陳弼勚的指尖戳見作作的羽毛,他将手拿出來,無奈輕笑,這時候,城門處可能最危險,因此不便逃走,陳弼勚便獨身在偌大的城池中,做個普通的人,傳言中,他已經死了。

陳弼勚輕聲說:“小暴君,小暴君……”

他在寂靜裏擡起頭,看着逃出雲層遮蔽的半顆月亮,汗水從額間流淌下來,無聲的空氣,兀自奏一曲荒蕪的樂。

只有真正沉寂的人才能聽到。

那座紅窗的小樓,曾經被封進一場大雪裏,深夜,燈點着幾盞,顏修這人,将膝蓋壓于床沿上,他愣了半晌,什麽話都不說。

陳弼勚便伸了指頭,笑着撓他鼻尖,湊上臉去,問:“怎麽了?嗯?”

顏修被逗得眼皮輕抖,于是想躲開,可被攬住了腰,于是順勢抱上去,一切掩飾都沒了,兩人全身撞在一起,幾乎快糾纏起來,能感覺到彼此胸骨的劇烈起伏。

趴在陳弼勚身上,顏修大口地喘息,他側枕在人的肩膀上,這才答:“沒怎麽……”

又擡手抱緊了人的脖頸,再閉上眼睛,回答:“沒怎麽。”

[本回完]

下回說

林小姐彩帕堂前落

陳公子慧思病中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