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十回 [壹]
林小姐彩帕堂前落
陳公子慧思病中失
——
備好一間新的診室,顏修又回了南浦堂。
街上碧枝飄曳,是個陽光普照的午後,風從窗外溜進來,也是熱的,桌上有涼茶,顏修在理方子的間隙打盹,耳畔有好歌聲,輕飄飄正唱:“……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①”
顏修猛然醒來,臉險些砸在桌上,轉頭看,少年人站在清光裏,他個子出挑,有寬而平的肩,發絲柔順且烏黑,穿着灰藍紗作的深衣,忽然湊上來,自然地屈腿半跪,下巴擱到顏修膝上去,還強硬将人的兩手攥着。
那歌兒還未停,也許是個姑娘在唱,陳弼勚說:“這裏沒一處涼快地方。”
“那你去洗澡好了。”身上亦有些潮濕難受,顏修想握陳弼勚的手,想撫摸在他頭發上,于是要把手抽出來,他小聲地囑咐。
傳來了蕭探晴一聲很響的“公子”,診室的門從外推開,女子挺着孕中滾圓的肚子,關切道:“怎麽了?我叫了你好一陣。”
斜倚着睡了這一會兒,脖子窩得酸疼,顏修擡起發紅的眼睛,半晌才回神,答道:“沒聽見,睡着了”
是杜夫人來了,打着團扇,身邊有人跟着,蕭探晴和夥計一同去弄茶水,杜夫人便在桌旁坐了,道:“自落,你瞧瞧,探晴馬上要生了,我今天把林小姐帶來,你們年輕人,熟識起來總是好的。”
一旁的姑娘穿得清淡,又滿身昂貴的珠玉,她個頭出挑,杏眼劍眉,也不是個纖瘦羸弱的,頰上應該飽滿處飽滿,沖顏修颔首說道:“顏公子,叨擾了。”
“無妨。”
蕭探晴弄了茶來,便再出去,杜夫人使着帕子擦汗,說:“你應該知道的,林小姐的爹在扶汕、庸州二地做藥材買賣,你們有得聊。”
林紅若自在坐着,沒什麽拘束的,一雙黑眼珠透亮,她說:“我也在讀醫術,近來拜了個行醫的師父。”
“現在,自落就能教你了。”杜夫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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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林紅若大約是缜密清高的心性,看着便不茍言笑,她着了青色紗裙小衫,頭發高挽起一個漂亮的髻,生得端背尖臉,十分漂亮。
林紅若說:“希望向顏公子學些東西,我爹在近處坊間買了新的宅子,清涼通透,因此過來避暑了,改日安頓好一切,請公子去坐坐。”
“無需客氣,你有什麽想問的,來問便好。”
杜夫人說得清楚,顏修也明了,他倒未覺得林紅若有什麽惹人生厭處,是在富貴家中生得的花,雅致、得體、明理。
因此倒能成個朋友。
顏修是為陳弼勚占蔔過幾回的,可感知的永遠是茫然和困境,是不可窺探,是漫長的別離;原本要往春麒山,求葉盛子幫忙,可因惶恐、懼怕太多,至今未能成行。
待林紅若和杜夫人告辭,晴好的天忽然壓下陰雲,狂風亂作,掀動繁茂的樹冠,讓溫暖的氣流撫摸各處。鑽進人呼吸裏來。
蕭探晴孕中仍舊不願閑暇,她進來收拾茶具,便聽着顏修在身後慢問:“你覺得林小姐如何?”
瓷杯在盤子裏輕碰,蕭探晴咬起下唇,一陣靜默,才答:“她不錯。”
“公子,”蕭探晴捧着盤子回身,在那桌前看向顏修,她呼吸有些亂,輕聲說,“我只是見識短淺的丫鬟,此等要緊的事,不必要詢問。”
“你總會有自己的見地,談論一些也并非壞事,”顏修低頭收整桌上的紙張,耳朵裏有雷的轟聲,他說,“人總有些忘不了的,我也是,因此會疼,覺得什麽都沒意思。”
蕭探晴自覺得了然,問:“梅姑娘啊?”
“不是她,是個我在泱京認識的人,我們,喜歡彼此,或者是我喜歡他更多些,他後來大概是不在了,大概吧。”
一聲驚雷破開沉寂,而後,雨落如瓢潑。
“現在或許是個好時候,”顏幽從外進來,身上有些濕,他到桌前來,将蠟燭點了,擡眼,道,“兄長,你說要與我們講的。”
顏修未應答什麽,他悲從中來,就不願再提起那些了,已經過去四月有餘,變故至今,仍是變故,他從診室出去,要去鋪子門前看看雨,可在門檻一旁,撿着了白色絲絹的一塊手帕,上面繡青碧的鬼針草,又沾上些泥灰。
大約是林紅若落下的。
泱京與扶汕全然不同,不論白晝多燥熱,入夜總有幾股涼風襲來,陳弼勚行于城中,到了東市一處小街,賣鮮桃的挑子往遠處走,框裏沒剩幾個桃兒。
鋪子門頭上是“姵砂齋”,左右兩個燈籠在,賣脂粉之處,陳弼勚無緣由光顧的,他只側頭一瞧,見那掌櫃使一把素色的團扇,梳百合髻,她轉頭,便叫人發現她臉上奇異的一團****胎記,藏在胎記裏的眼睛,亮得像月。
這并非什麽簡單的遇見,而是多日分別後苦澀的重逢,仲花疏有些眼花,那一框多日未變的景致裏,終于有了個總在期盼的人。
陳弼勚已經邁步,上了臺階,他站定,問:“賣的什麽?”
“不做買賣,等兒子。”
陳弼勚咬着牙關,像是悲傷,又似憤怒,他輕聲說:“不知該不該問,可我知道,那日險些要命的箭,是你派人所放。”
假冒的胎記像一塊霾,将仲花疏眼中喜悅的精光吞噬,她慢步向陳弼勚,答他:“的确是的。”
“你不應該——”
“你必須忘了他。”
陳弼勚還在重逢的訝異裏,仲花疏任他站着,自己動手去關鋪子的門,繼續說:“此處算是安全,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對你我下手的,所以,得當心,房間給你備好了,你可以住下。”
仲花疏仍舊是那樣,變亂和落敗未能擊垮她,未能使她寬心,她霸道,又陰冷了幾分。
陳弼勚道:“我就是死,都不會忘的。”
掌心帶了夜風的涼,仲花疏未猶豫,便在陳弼勚頰上留下響脆的一掌,她牙關也顫抖起來,眸底含淚,道:“一個怯懦的君主,丢了皇位和許多人的性命,如今,只将不入流的情愛挂在嘴上。”
陳弼勚頰上燙而疼,他視線落向別處,一聲不吭。
“我頭一次打你,”仲花疏深吸進一口氣,從內将門鎖上,她再嘆息,說,“該多打你幾回的。”
兩個人,似乎都毫無溫度,仲花疏尚且不是個年老的人,還懷揣着很多的強硬;她去後院,要為陳弼勚備些晚膳,可室內的香太奇異,叫陳弼勚昏昏沉沉的。
沒多久便睡了。
再醒,四下都是深暗的,光只有一點,大約是放在桌上的一支蠟,這個不寬的廂房,連窗戶都不通透,飯菜在桌上。
陳弼勚放肆大喊:“仲花疏!我從未得罪你!”
外頭沒什麽聲音,或者是淩晨,也許還是半夜,片刻後,有了窸窸窣窣的腳步,人聲傳來:“若是你的父親還在,定然會因你的頑劣,氣絕昏死的。”
“我願意擔下一切的批判,不等同我要成為什麽奴仆或是玩物。”
“我是你的母親。”
“你生了我沒錯,若是生我是為了毀我,你自然不必為我保命,”陳弼勚擡腿踹門,卻仍舊無用,他使足了力氣,高聲道,“你當年該任由溫素月設陣,将我真的咒死!我能選擇成為皇帝,我自然能選擇禪位,我的喜歡又是什麽錯?你真的從未有愛的人嗎?”
陳弼勚捶打加固過的房門,骨節蹭得破皮。
他如今才知覺,自己那時從未将仲花疏看得透徹,原以為她只是持幾分霸道自私,如今,卻加上了極端的暴戾與偏執。
“這是個好房子,在陰涼處,夏季不會悶,吃的我會給你備好,用的也會,有時候門是開的,你能在院子裏走走。”
仲花疏說得緩慢,似乎這些無關緊要,她焚的香使陳弼勚全身疲乏,使不上力。
他質問:“你怎麽會變得如此不論事理?”
仲花疏答:“并非不論事理,顏家是仇敵,顏自落是餘孽,你不該與他……真的不該。供你反省的時間很長,等你想通了,再說別的。”
夜色中一張白淨的臉,胎記暫時清除去了,仲花疏站在星鬥之下,她靜默,眼眶通紅,在咬起牙關前,用團扇将臉擋住了。
直待秋風襲來,又待天涼下去,幾十天,有些樹掉了葉子,有些樹還綠着。
泱京總在一片繁華裏。
陳弼勚還病着,他渾身燙熱,又時而打顫,在昏迷裏度過近五天,仲花疏睜着眼掉淚,坐在房內,看門外飄落的秋雨。
已然,陳弼勚虛弱得不成樣子,他唇角幹裂,臉上是不康健的白,又因發熱,暴露出不勻稱的紅色,他開始驚厥,開始抽搐,手按着作疼的心口,臉都皺起來。
仲花疏将粥拿來了,雨再過兩日才停。
陳弼勚再過兩日才醒,他咳得厲害,将眼皮打開,轉着一雙明亮的眼珠,叫一句很輕的:“母後……”
“在這裏,我在陪着你。”
二人相視,仲花疏減去幾分冷漠,而袒露着過分慌亂的憂心,陳弼勚視線滞緩,他眨眼,吞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接着爬起來,接了杯子,一口氣吞下很多水。
太陽送來幾絲柔光,在陳弼勚的臉上漫開,他伸手遞回杯子,忽然很慢地,問:“我們在哪裏?”
注:①出自宋代蘇轼《阮郎歸·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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