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二十回 [貳]
一天中,涼爽的時辰更多,過午會燥熱片刻,再或者沒了太陽,下日夜不停的秋雨,這時候,陳弼勚便在姵砂齋的門前站着,伸手去摸房檐上淋下來的水珠。
他看着灰色的天。
仲花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幾十天的禁閉加上重病,讓人換了個樣子,陳弼勚甚至不記得崇城如何陷落,不記得禪位之事了,他只知道仲花疏是自己的母後,甚至還會詢問“弜漪呢”。
鋪子裏來了客人,一個穿綢緞的男子,看着年輕,生得瘦高,他眯起眼将銀子抛出來,問:“姐姐,這是你兒子吧?你這麽小,兒子這麽大了,還是個……傻的。”
若不是陳弼勚和仲花疏樣貌太像,也不會有人猜出他們是母子,雨越發大,陳弼勚縮着肩,向鋪子中看,他低頭沉默,什麽都沒說。
“要什麽?”仲花疏不應他的話,猛吸一口氣後,神色有些冷。
“暫且不說這個,”男子在櫃臺上靠好了,他頰邊泛赤,有些激動,那眼神中是貪癡,低聲道,“姐姐,我在泱京有兩座院子,年紀三十,如今生意不好做,不如你跟随我吧。”
仲花疏笑也未有,怒也未有,将那男子掃兩眼,說:“請走吧,我還沒貧賤到貪圖你的破宅子。”
陳弼勚坐在門檻上,繼續看雨,他好了風寒,卻愈發落寞,約是忘卻了太多事,因此心裏空洞。他轉頭來看着仲花疏,欲說句什麽,又停住了。
雨暫時斷不了,灰色的天頂愈暗,早沒了賣桃兒的挑子,陳弼勚的指甲陷進掌心,他聽見那男子說:“你都有兒子了,能找到一個,就不錯,有什麽挑揀的?”
仲花疏催促:“走吧,陰天要關門了。”
“你這個做娘的,該不會和你家傻小子……不會,我随意說笑。”
仲花疏為人淡冷,因此不常遇上這事,今日來的痞子,大約盯着她很久了,看她這處從未有親友來往,因此太肆意;陳弼勚還放空看着天上,鋪子裏面,仲花疏驚叫了一聲,不知是誰扇了誰的巴掌。
雨飄進來,落在鼻尖上,陳弼勚再次回頭,又怯懦些許,即便他已然攥緊了拳頭。
男子後來走了,血從仲花疏鼻子裏出來,落得下巴上也滿是鮮紅,她關了門,在椅子上凄凄落淚,陳弼勚便上前跪着,去抓她的手,給些幾乎無用的安撫。
問:“他還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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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
“你別哭了。”陳弼勚擡手,揩她下巴上和着血的淚水。
陳弼勚沒了多少聰穎和勇敢,變得遲鈍、膽怯,似嬰兒苛求庇護,爛漫而多變,有時候會急躁,有時候又很安靜。
安撫完仲花疏,他便一個人,回了院子裏,坐在房門前看漆黑的雨夜。
“現在只記得我啊?”仲花疏問。
陳弼勚在遲疑之後點頭,又搖頭,似乎不知該怎麽回答,他知道有許多事和人是該想起來的,可記憶像被丢入深淵,偶爾飄起殘存的魂魄。
仲花疏拿了矮凳子來,與他一同在門內坐下,問:“記不記得仲晴明?”
“我知道。”
不知陳弼勚是否答了真話,他面貌年輕,眼底是清亮的,到此時更是;他忘卻那些與仲花疏的隔閡,忘卻了離別的憂愁,忘卻了流落的遺憾。
第二日,雨在清早停止了,陳弼勚在街口看見打了仲花疏的那痞子,便暗自跟他一路,到一個少人處,使了蠻力,将人打得臉腫,那人趴在雨水還未蒸幹的地上,扯着陳弼勚的衣角求他。
陳弼勚揉着打鬥間受疼的嘴角,靴底踩在痞子的臉上,他說不出什麽要命的狠話,憤怒時急得快落淚了,可練武的身體強健,因此,的确是出了口惡氣。
直至那人暈了過去。
一天未吃一餐,當陳弼勚将男子頹軟的身體踹開,預備回鋪子裏時,才知道自己忘記了來路,于是,只能試探着亂走,秋日,街上的人們穿得不多不薄,有快凋落的香桂,也有在街邊買賣的各色彩菊,人都面目和善,可太陌生。
天将黑的時候,走入有大片宅子的巷道裏,饑餓和疲倦使人眼前發昏,陳弼勚終究撐不住,找了個幹淨牆根坐下。
有個幾乎爬過來的人,跪得那樣卑微,端着破碗,懇求:“公子,給兩個錢吧。”
陳弼勚直眼瞧着碗中幾枚新亮的銅錢,道:“我比你窮,一個錢都沒有。”
那是個面目髒污的老妪,她仍舊那樣跪着,向前挪動一點,她将破碗攏回懷中,把全部的錢收進衣袋裏,對陳弼勚說:“你長得不窮。穿着也不窮。”
“我……很窮,整天沒吃飯了。”
陳弼勚沒什麽虛無的、關于自尊的顧忌,他自然地答話,手向下,按着空蕩蕩的胃,眼睛亮得像孩童,透出些無辜和純真。
乞丐再問:“你從哪裏逃來的?”
“我不知道。”
“我從黔嶺來的。”
陳弼勚點着頭,他忽然變得低落,一個地名,的确像是記得,卻抵抗不了腦子裏忽然襲來的空白,陳弼勚像是忽然将一切丢了。
他只知道自己身上藏着個繡囊,有紅色絲絨和翠玉,被洗過,是半新的,嗅來是藥草的味道,當他在饑餓和惶恐中沉沉欲睡,手上忽然有個涼物,是那乞丐走之前,将兩枚嶄新的錢贈予他了。
原本無處可以歇息,可市中空蕩的街上,陳弼勚遇見個打了燈籠的人,他生着花白胡須,很和善,道:“此處寒涼,怎麽能過夜呢,進來睡吧。”
是一家不大的醫館,開了門,裏頭是草藥混雜的香氣,藥櫃是硬木黑漆的,桌上還有些未整好的方子,陳弼勚開始深思,那遮蓋着記憶的一張黑布,似乎要被挑開一角了。
他瑟縮在診室的窄床上,等吹了燈,便更清醒,繡囊也是草藥味,若是握在手裏,能叫人心安。
陳弼勚不知明日該去何處。
誰也未預料梅霁泊的到來,她像個親人,來了也沒什麽客氣,在飯桌上和顏修聊開幾句,還要和顏幽争辯些無關痛癢的話,人還是過去那樣,爽朗也靈動。
蕭探晴的肚子凸起更圓的一塊,像個即将墜跌的球,梅霁泊飯後攙着她去房裏,二人說些秘密話。
梅霁泊不遮掩,輕笑,問:“記不記得顏自落留給我的信?可裏頭根本不是信,而是一張方子,你知不知道是什麽緣由?”
蕭探晴向前探步,房前的燈籠在眼皮上暈開薄光,她遲疑道:“……不知。”
“你知道,”梅霁泊将人攙得牢固,緩步往臺階上去,她說,“蕭姑娘,我猜是你換的。”
蕭探晴輕吸進一口氣,閃着視線不敢瞧人,頰上也漫開赤色。
梅霁泊繼續說:“可我不會在乎了,你我都是一樣的人,都愛而不能收獲,注定要看着他選擇他想要的。”
扶汕仍舊不冷,門開之後将燈點上,梅霁泊扶蕭探晴去床上,又倒了溫水給她,二個女子,面貌神色全然不同,蕭探晴因為有孕,而略微豐潤了一些。
“那個林紅若,我今日在南浦堂遇見她,大約因為我與顏自落說話,她拉着臉,不怎麽高興。”梅霁泊倒像談着什麽轶事。
蕭探晴輕咬着牙關,半晌,忽然說:“能看得出,公子真的不喜歡她。”
“是,我勸他去哄一哄林小姐,你猜他怎麽說?”
“怎麽說?”聊上了別人的事,蕭探晴也有探聽的興趣,眸底發亮;梅霁泊便坐來床尾,她笑着。
答:“他說‘我不喜歡她,為什麽要哄’。”
蕭探晴遮住嘴輕笑起來,眼睛彎出溫和的弧度。
“他總是如此,你說顏自落這樣一個人,有什麽好喜歡的。”梅霁泊又道。
爐子裏燒着通紅的火,上頭一個紫砂鍋,裏頭炖山藥、木耳、鴿子,顏幽穿着深色的薄袍,在矮凳子上坐着,他一邊打着扇子,神色有些呆了,不知在思想什麽。
是在廚屋門前的,擡頭就能瞧見星星和月亮,扶汕仍舊熱,也潮濕,砂鍋蓋子被蒸汽頂得翹起來。
顏修來了,也不是有要做的事,他穿得單薄随意,頭發簡單束着,問:“什麽湯?”
“給探晴準備的鴿子。”
“好,”顏修點着頭,說,“你近日安心照顧她吧,南浦堂的事全由我來處理。”
有仆人拿來一把竹椅子,顏幽仍舊板着張臉,他并未表現出一絲熱切,停了晃着扇子的手,說:“我怎樣都沒有不妥,你坐下吧,別站着。”
顏修便坐了。
熱天,二人圍着個燒火的爐子,聞湯清淡的鮮氣,顏修開了手上的折扇扇風,說:“給你講講我在泱京的事,若是你願意,就說給探晴聽。”
“你終于要說了……快說吧。”
“其實是去了宮裏,因為以前的皇後生了重病,所以他們請我過去,住一座大宅子,還封了官做,在太醫署,認識了不少在那處當差的官家子弟,後來,崇城有了變數,我躲在赫王府,到二月,就啓程回了扶汕。”
顏幽望着爐子沉默,籲出一口氣,道:“果真是去宮裏了,怪不得遲遲不告訴我,我居然真的信了那封信,以為你死了。”
“那或許是……是他們不想讓我回來。”猜到消息是陳弼勚送來的,顏修不知該将視線落向何處,看天是行的,月亮還沒長滿。
殘缺的事情也像有了盼頭。
血緣帶來的片刻心靈相通,顏幽忽然便問:“你見沒見過皇帝,他什麽樣?”
又補上一句:“是說以前的皇帝,長豐帝。”
顏修的視線滞住,開始緩慢地回憶和構想,他道:“他對我的照顧也不少,和我以前想的不同,我們後來熟識,再後來就分開,沒見過了。”
“那時我去吹桐軒,夫子也以他舉例,來教導我,可我不認同,如果我見了他,一定不會喜歡他的。不過,聽說他被殺了,倒是大快人心。”顏幽頓時氣憤起來了,将火氣壓着,他盯向顏修看,生氣間也困惑。
顏修說:“以後大不用論及皇室,我早說過,我不想報仇了。”
顏修沒等顏幽再說什麽,便站了起來,他更思念陳弼勚,越發思念他,人被喜愛、被賜予愛人,可又成一枚棄子,孤單時,平順的日子也是游蕩。
泱京,留宿于醫館的陳弼勚,夢見自己起身自診室出去,藥櫃還是硬木黑漆的,前邊有個背身站立的人,他穿煙雲紋路的淺灰大氅,黑發垂披,轉過身來,模糊看不見面目。
陳弼勚攥緊了手上的繡囊。
藥草混雜,肆意幽香,天逐漸亮起來,那人甚至未說什麽,便随着光亮消隐,不見了。
[本回完]
下回說
玉杯灌淚桃慵秋現
繡囊留香南浦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