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廿二回 [壹]
相厭否雨薄落鏡湖
切思誰風暖拂繁花
——
蕭探晴和顏幽的孩子出生在立冬後,那時,扶汕的秋隐約顯現,顏修幫小姑娘取了個名字,叫空青。
他原話是:“空青入藥,能明雙目,利九竅,通血脈,願她是個明察、兼聽、通達之人。”
轉眼,時間過去一月多,蕭探晴幾天前出了月子,她未有什麽變化,只是做了夫人,自然不像做丫鬟時那樣幹瘦,臉和手都白潤起來,整日吃廚房備的飯菜,與奶娘一起将孩子照顧得很好。
這晚上下雨,空青和奶娘同睡,蕭探晴等了許久,也沒見顏幽回來,她側躺在床上,不覺間睡着了。
雨聲入耳,緩慢洗刷各處,倒能叫人暫且隔絕一切。
一會兒,門響了,進來的人帶着泛濕的涼氣,他問:“空青被抱過去了?”
蕭探晴穿月白色絲綢寝袍,她面朝着牆躺,将被子掩得更好些,答:“空青今天不哭鬧,我看她乖,就抱過去了,你好好歇歇,我也是。”
“我去鏡湖附近買藥材,遇上一家賣脂粉的,聽他們說不錯,就給你帶了。”
蕭探晴聽着他的聲音,想答話,可困得意識不清,因此合着眼皮打哈欠,說:“你放着吧,我明天再看。”
燭火閃動,顏幽脫了衣裳,他這些天總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蕭探晴的衣裳還放在榻上,軟薄芬芳的一堆。
蕭探晴以為顏幽睡了,她自然也要毫無負擔地進夢裏去,她呼吸了幾次,忽然,被人自身後抱住,燭火未滅,男子的呼吸灌入領口。
這下子,蕭探晴徹底清醒了,她睜圓了一雙眼睛,任顏幽将自己緊緊擁着,半晌,才說:“我以為你要睡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顏幽說,“反正我也不喜歡你,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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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探晴一手抓着被子,她眼睛睜得極大,看着床內的燭光暈影,視線渙散,驚慌又謹慎地,說:“別這麽想。”
“別這麽想,二公子,”她看不見顏幽的臉,說,“空青她,很可愛啊,我不會覺得嫁給你失去了什麽,反倒,現在過上了我從未敢想的生活。”
蕭探晴閉上眼睛,翻身過去,一手搭在顏幽肩膀上,人縮在他懷中。
說:“不用你喜歡我,不為難你了,我不是念過書的小姐,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說不出真話,蕭探晴覺得心口很疼,顏幽是個與顏修不同的人,他有更沖撞的心思,更魯莽,曾經很冷、很暴躁,可到現在,他完全能主這一個家的事,能安排好府上的活計,又關照着她和空青。
蕭探晴忽然睜開眼,與顏幽的視線對上,眼前男子是她孩子的父親。
“二公子,”蕭探晴看着他的眼和鼻根,輕念,“夫君。”
她是在約束裏長起來的人,本應該做不出什麽羞人的動作,她頰上泛紅,連眼角也紅起來,第一回 很主動地吻了他。
或許真的是種喜歡,因為只有喜歡才是這樣的,蕭探晴熱成柔軟的泥,她被顏幽攬着,一點點啃食他的嘴唇,然後,床帳被扯下去。
雨下得愈急,從和緩變成激烈,敲打室外堅硬的磚瓦石板,織起一片嘈雜的網。
一晚上總在下雨,第二天,顏修撐了傘去南浦堂,在街上一處,看見個賣牛角葉子牌的攤子,他停下來挑揀半晌,猶豫後,還是買了一副。
“我在泱京的時候,也買了一副。”他眼梢帶笑,付錢時對老板說。
雨還是迅疾的,擊得四處是泥土味,顏修一身深藍色,倒算輕便樸素,傘是油紙的,上畫着兩只白色的仙鶴。
人在雨裏,有種随時沉浮的假象。
夥計們早起床了,坐診的杜尹康端着茶壺自院中來,他坐下了,還與顏修道安。
“杜大夫,您老幫我把個脈。”顏修順勢坐了,将手腕擱去桌上,請求。
扶汕才是水鄉,雨總讓它帶上更柔軟娟麗的美,若是在泱京,是無法有這種感覺的,常日有風。
二人坐穩了,還沒搭兩句話,忽然,外頭鋪子裏嘈雜,有個很響的聲音,在叫:“勞煩了,鋪子裏有沒有大夫在?街口發現個趕路的,快死了!”
夥計随即進來,兩句傳了來人的話,顏修未多想,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
甚至,着急到來不及打傘,顏修随手拿了架子上的藥瓶,他跟着那報信的攤販出去。
雨似被瓢潑灑,人眼前一片粘稠的灰白色,街上展開幾把各色的花傘,顏修在那中間穿行,他站在街口一堆圍觀的人之外,那攤販高聲喊:“大夫到了,快散開!”
顏修便穿過衆人讓出的細窄的縫隙進去,他全身濕透了,因此有些發冷。道路上還有細沙碎石,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濕透的發絲黏着在臉上。
他穿沾滿泥水的灰白衣袍,像一片秋末雨中的葉子。
故人來自未知的境地,受了大大小小的傷;顏修軟着腿跪下,他像是進了個新的夢境,他迎接着忽如其來的一切,顫抖着手,把藥丸塞進陳弼勚的嘴裏。
雨沖散了顏修幾乎滿臉的眼淚,他伸手,去蹭陳弼勚臉頰上的泥痕,這下看得仔細了,能确定就是了
大雨到午飯前才停。
陳弼勚的身體沒大礙,可傷也不是少數,難想他一路上遇過什麽險情,後來擦過一番,顏修親自為他塗了藥。
人在南浦堂後院的寝房裏躺着。
陰天,不得不點了根蠟燭,小爐子上翻騰着湯,魚是方才指了夥計買來的、一早才釣的。
陳弼勚緩緩睜眼,他直視床的上方,像是要說什麽,接着,才轉頭,看清了房中的人和陳設。
“要什麽?”顏修問他。
陳弼勚搖頭。
顏修跪下去,抓緊了陳弼勚的一只手,他的頭枕着陳弼勚的被子,将哭,只能用氣音說話:“我以為你死了,不在了。”
陳弼勚咳嗽起來,他使了力氣,手才從顏修的手裏掙脫,忽然就爬起來,撫着胸前,說:“你才死了,我是來找人的,我找的人……”
“我找的人不知道叫什麽。”他又補上。
顏修起身,坐在了床沿上,他問:“你認不認識我?”
“不認識,”陳弼勚睜圓了眼端詳,接着,開始沉思,後來改了口,答,“好像見過。”
從陳弼勚眼裏看出些許空洞,顏修終于不覺得是陳弼勚編了頑皮話吓他,又問:“太醫署知不知道?我以前在那裏。”
陳弼勚茫然地搖頭。
他身上穿着顏修穿過的寝衣,人瘦削,也不似以前白嫩,樣子倒還是俊俏的,黑眼珠來回地轉,有些拘謹地過來,把顏修的手抓住。
說:“別那麽生氣,或許我真的見過你,可我想不起來了。”
顏含淚摸他的臉頰,又撫上他的頭發,說:“沒關系,你一會兒洗個澡,我叫人給你買吃的。”
吃的有蝦餃、馬蹄糕、肉脯、雲吞細面;也有酒樓裏買來的燒鴨、牛肉、炸子雞……陳弼勚沐浴後,頭發才半幹,他忽然站起身,将一塊牛肉塞進顏修嘴裏。
說:“我好像找的就是你,但不知道為什麽找你。”
丢了機敏的頭腦,陳弼勚便更像個小孩子,他撇着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顏修走近了,兩個人面對而站,問:“你是怎麽找來的?”
“我的繡囊在,那個老板告訴我,是扶汕的繡法,就知道是扶汕了。”他話畢,轉身,着急地去尋那個繡囊。
又說:“聽到扶汕就覺得熟悉。”
顏修抓了陳弼勚的手,引他去窗前,說:“弄濕了,晾在這裏,等幹了幫你帶。”
“這是扶汕嗎?”陳弼勚問。
“就是扶汕。”
“是真的扶汕嗎?”
“當然是。”顏修将他的領子掩好,又去撥弄他完全披下來的黑色頭發;顏修抱住了陳弼勚,臉埋在他肩上。
說出艱澀的三個字:“想你了。”
這日,顏修在遇上顏幽,顏幽忽然挑起嘴角笑,問:“那是哪位?”
“一個朋友。”
“是不是陳弼勚……陳流怨?”
陰天是最适合此刻的氛圍,顏幽眼底有跳動的火苗,他假作不在意,笑道:“你不說也沒關系。”
發怒的習武之人,眼底透着冰冷的光,顏修在不近處看着顏幽,壓低聲音,說:“你最好別動他。”
舊時的仇恨浮上來,顏幽咬緊牙關。
兄弟二人擦肩而去。
晚飯桌上,陳弼勚早穿上了新衣,他埋頭夾菜的時候,顏修才與顏幽和蕭探晴說:“這是陳公子,無家可歸,暫時在這裏住着。”
“兄長何來這個朋友?”顏幽問。
蕭探晴不明了什麽,她還為陳弼勚盛湯,說:“陳公子不要拘謹,就像在家中一樣,有什麽缺的,告訴我便是。”
陳弼勚溫和地道謝。
顏修忽視了顏幽的挑釁,他将陳弼勚夾來的菜葉吃下,對他說:“夜裏跟我一起睡。”
“好。”被飯菜撐飽臉頰的陳弼勚,愉快應答。
一頓飯吃得尋常也不尋常,蕭探晴愈發覺得氣氛奇怪,可也沒好問什麽,等飯畢,顏修就帶着陳弼勚在家裏走一圈,熟識了路。
倆人夜裏躺在一塊兒,陳弼勚穿着淺灰寝衣,他撐着頭側睡,說:“今天的飯真好吃。”
顏修就輕聲問他:“你趕路這麽久,是不是總吃不飽?”
“沒有,”陳弼勚搖頭,可眼裏要溢出淚來,他又緩慢地點了頭,說,“有時候天黑,要在山裏過夜,這種時候就沒吃的,有時候在城裏過夜,我就多吃些……因為我總是找錯路,所以……”
陳弼勚眼圈通紅着,他看着顏修,忽然把臉埋進床褥裏,耳根也紅透了。
人經歷一場病,活得單純又癡傻。
顏修輕撫他的頸後,說:“以後不會再奔波了,放心吧。”
後來,又哄着陳弼勚躺好了,顏修側睡着,看他陡峭的鼻梁,看他生了濃密睫毛的眼睛,看他粉紅又飽滿的嘴巴。
沒忍住,顏修在陳弼勚臉上親了一口。
陳弼勚像有些驚慌,他瞪顏修,問:“幹嘛親我?”
顏修說:“喜歡你才親你。”
顏修閉上眼睛,終于将身邊的人抱住,兩人在一條綢緞被子裏,溫熱的身體相貼,一切都真實。
昨日與現在,是顏修的兩個天地。
“我一定會治好你的。”他又說。
陳弼勚有些許無措,他的手揪着被子,說:“我要喘不過氣了,你抱得太……太用力。”
“路上是不是很苦?”
“有沒有被他們抓起來?”
“你也……想我了嗎?”
淚從眼角滑下去,鼻梁上都是濕的,顏修有了一陣困意,這大約是用來彌補失眠的,他覺得現在也許是真的夢。
陳弼勚正擡起手,笨拙地幫顏修擦淚。
如果是真的夢,顏修想永遠不清醒。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