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廿二回 [貳]
顏修指蕭探晴去尋杜夫人,讓她幫着找個近身的仆人,于是,一早上人就被帶來了,看着年紀小也健壯,人又機靈,在廳裏問了安,蕭探晴就帶他去院裏。
陳弼勚才起,舉着茶站在花池邊上,他蹙着眉毛,眼睛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盯着蕭探晴半晌,問:“空青在不在?”
“空青在吃奶呢,陳公子,太陽曬得臉疼,咱們進房裏去說,”蕭探晴引着他向內去,随口又問,“公子他在不在?”
顏修正在案前練字,他今日未去南浦堂,原是打算着帶陳弼勚去街上走走,夜裏又去聽戲。顏修穿着斑竹紋樣的氅衣,淺藍色映墨綠,他放了筆過來,蕭探晴忙說:“公子,人來了,以前在別人府上做過,後來又在杜大姐娘家侍候她的親爹,很可靠。”
那仆人忙問了陳弼勚和顏修的安,說叫朝賜。
“我信杜夫人說的,”顏修從錢袋裏拿了銀子賞給他,囑咐,“這是陳公子,我平日太忙,你得照顧他的一切,他平常就在我這裏住的。”
朝賜答了:“是,公子,陳公子。”
又說了工錢和別的,朝賜便随着蕭探晴去住處安頓,陳弼勚的茶才喝了一口,他忽然抓着顏修的手,軟語着懇求:“我想去看空青。”
顏修看他笑,不由得也想笑,可還是繃着,吓唬他,說:“你又不是她的娘。”
被顏修點了鼻子,陳弼勚跟着他走,兩人到了院子裏,陽光烈得好似糖稀,十一月了,扶汕還是暖和,綠樹枝頭停了鳥雀,籠子裏是顏修自己養的那些。
“怎麽了?”陳弼勚好奇顏修總看着自己,于是問。
顏修答:“在想咱們今後去哪裏。”
“回泱京吧。”
顏修輕笑後搖頭,他整個人像要縮起來,那麽謹慎,他小心去抱陳弼勚的腰,抱緊了,臉埋進他的頸窩裏。
說:“如果今後真的可以,咱們得回去看看,我喜歡崇城,由于你,所以喜歡那個禁锢又堂皇的地方,也喜歡泱京。”
“咱們回去,再找到我母後,她現在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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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陳弼勚并沒有抱顏修,他端站着,像經歷什麽難捱的刑罰。
就這麽,兩個人以不變的姿态靜默,陳弼勚臉朝不遠處的廊道上,那處長着栽種在缸裏的花草,他看到那個細腰皎面的蕭探晴,抱着顏空青來了。
二人愈發地近,陳弼勚還是不做聲地看她,蕭探晴在陽光底下擡眼,這才瞧見此處的兩個人,她已經走得近了,輕歪着頭,和陳弼勚對視。
陳弼勚低聲念:“空青……”
“帶着空青來找你了,陳公子。”
蕭探晴的話那麽輕,卻瞬間刺得顏修後背冰冷,他着實被吓到了,立即将陳弼勚的腰松開,轉了身,說:“玩一陣就好,一會兒我帶他出去。”
蕭探晴波瀾不驚,無人知道她是麻木還是敏銳,空青被交到陳弼勚懷裏,他就逗她,抱着她去屋裏,騰出手來摸摸空青的腮,說:“她好白。”
“陳公子這麽喜歡孩子,以後成了家,讓夫人多生幾個。”蕭探晴笑着說。
陳弼勚一愣,随即點頭,他想也沒想,便說:“好。”
“生什麽生,沒人願意跟他的,”顏修冷笑一聲,在一旁坐着喝茶,他斜眼往陳弼勚的臉上瞟,又道,“小傻子。”
陳弼勚聽出顏修的話中帶刺,他将空青抱得很好,在房中緩緩踱步,說:“我才不是傻。”
空青要被晃得睡了,蕭探晴看着顏修,又瞧一眼陳弼勚,她咬住了下唇,有些想不通。
幾人待了會兒,蕭探晴就抱了空青回房,顏修讓陳弼勚換一件好些的衣服,他幫着理領子、整袖子,再找了個漂亮的玉佩,在他腰上挂着。
中午飯也不在府上吃了,扶汕有水邊的集市,也有熱鬧富庶的大道。一家館子是常去的,門前是蓮花碧葉、葡萄茂枝的磚雕,門上寫“西曛居”。
陳弼勚忽然湊過來,小聲告訴:“我想起一句詞,‘住蘭舟、載将離恨,轉南浦、背西曛’①。”
“怎麽忽然要背詞?”
“我才不是個傻的。”
前一刻笑還挂在頰邊,後一秒,陳弼勚便低了頭,他的話很輕,卻使顏修停住了步子,二人在人潮的邊緣站着,陳弼勚的嘴角下彎,他沉默片刻,又露出了一次笑。
顏修在袖子下抓緊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摸他的胳膊。
說:“好了,我當然不是真的認為你傻,我只是聽不習慣她那句話,更聽不慣你的答複。”
“話……有何錯處?”陳弼勚理直氣壯。
終究還是沒有談攏,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西曛居,在樓下選了個位子。
選的菜品都是在扶汕有名的,陳弼勚抿着甜綿的梅鹿液,再歪着頭問了一次:“我到底說錯什麽了?”
顏修緩聲地答:“別喝醉了,我才不背你回去。”
窗外灌進南域的冬風,才夠得上涼快,陳弼勚穿得那樣鮮嫩年輕,束着長而烏黑的頭發,風像水流,從他的四周滑過。
顏修忽然問:“知不知道為何帶你一個人來吃?”
陳弼勚搖着頭,咀嚼一顆南乳花生。
“那……不說也罷,過來,和我一起坐。”
是個精致的寬凳子,兩個人坐也寬敞,陳弼勚就端着杯子過來坐了;館子裏裝潢得好,一邊有瓦缸裏栽種的矮樹花草,還有垂珠紗簾。
魚丸湯在粉青釉小碗裏,清淡鮮香,顏修還未吃一口,就将碗捧着,一手拿着湯匙,舀出一口,對陳弼勚說:“張嘴。”
人挨得很近,陳弼勚臉上是一半疑惑,一半呆滞,他輕微地低頭,視線卻在顏修臉上。
一切像都滞緩下去,清湯流進牙間,陳弼勚疑慮後就低頭吃了。
當吞咽沒結束時,陳弼勚再将視線上移,又看着顏修的眼睛。陳弼勚有些緊張,想記起那些被忘卻的事,他的手攥得很緊。
那麽多真假難辨的碎片在眼前,陳弼勚心裏更慌,他的心口處開始發癢,汗流下來,在頰邊挂着。
“很好吃。”他說。
顏修放下碗和匙子,他抓起陳弼勚的一只手,說:“記不記得那次雪天?我從瑤臺回去,你騎馬帶燈,來崇張門接我,咱們住在臨蛟臺,第二天,我回了桃慵館,你去找我。”
“不知道。”陳弼勚很難受,他的手掐着衣裳胸前的布料,眉毛皺着,搖頭。
“沒關系,我今後會多說過去的事。”顏修話畢,仰頭把盅裏的酒飲盡了。
從西曛居出去,二人又在街上、河邊走,賞景談天,天黑後該去聽戲,唱的詞全是扶汕舊話,對陳弼勚來說是黏嘴拗口的。
倆人在後頭坐着,躲了個無人注意的暗處,四處敞開着窗子,夜風涼飕飕,鑽進人脖子裏,燈未有幾盞亮的,只有臺上最亮。
有吹彈的各色樂器,聲音挺大,可有舒服椅子能靠着,顏修不自覺地睡着了,他靠着陳弼勚,一手抓緊了他的手。
也不知睡了多久。
戲沒有聽幾句,顏修醒的時候,看到陳弼勚正張嘴打着呵欠,于是問:“你是不是也想睡了?”
“也不是,主要是聽不明白。”
顏修被逗得樂,他注視眼前的人,一瞬間,再開始疑慮自己是在夢裏,淚從心底翻湧上來,像經過了酸澀的喉嚨。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說:“真的見到了。”
兩人從戲園出去,便要回家,陳弼勚這下子總拽着顏修的手,也不顧在路上人眼裏親密也奇怪。他還在街上給空青買了只鹿皮的撥浪鼓。
再歪着頭問顏修:“你想要什麽?”
“沒有要的,”顏修輕聲說,“花的都是我的錢。”
他還沒走,陳弼勚就甩開手走了,又回頭說:“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是等了不長不短的時間,陳弼勚從那邊回來,拿了兩個黃銅的陀螺儀,自然沒宮裏做得精美,可看着質樸清雅。
他将杜英紋樣的塞給顏修,自己留了睡蓮紋樣的。
陳弼勚骨子裏的是富貴精致的,他在意衣着,在意細小的事物,在意自己的頭發是否梳好了。顏修看着手心裏的陀螺儀,在想——他仍舊是那個皇帝。
回了府裏,朝賜就去提了洗澡水來,将陳弼勚用的帕子寝衣備好了。
顏修站在房檐下,看天上散落的星,他等了許久才進去,陳弼勚已經洗完了,他穿着寝衣,扣子沒系好,說:“我做了個美夢。”
吸氣後,再說:“夢見你了,你躺在床上,身上有一支箭,還在淌血。”
“傷早就好了,你快去床上躺,我也得洗澡。”
“能不能看看你的傷?”陳弼勚被吓得不輕,他在思慮之後伸手,要扯下顏修衣袍的領子。
顏修忙躲開,說:“別這麽,已經好了,看不出什麽。”
仆人往浴桶裏換着新水,霧氣缭繞。
顏修要把身體的陋處藏起來,他低着頭不敢看人,而胸口處的舊傷,也隐隐地疼起來。
又是舊事。
雪能讓泱京更绮麗富貴,更華美,更靜谧。
是纏綿鐘情,也是誤打誤撞,第一回 溺在幽暗暖帳中,誰都未考慮清楚什麽。少了保媒拉纖,少了提親嫁娶,在人間,還有別種合·歡的狀況。
人亦是動物,天子亦是生靈,抛卻了在端莊處的收斂,陳弼勚渴得将喝生血,顏修的腕子上繃起淺青色的血脈,皮肉被捏得泛起紅斑。
他這時才像個靈巧的活人,暫時忘卻在瑤臺的所聞,不顧是否被壓着,嘴往陳弼勚的嘴上撞,然後,黏膩地咂吻。
陳弼勚埋着頭做別的,舔了舔嘴,用那把低沉的嗓子,說:“想把你的小鳥吃進肚子裏。”
顏修顫抖着,嘴貼着陳弼勚的脖子,他流汗泛淚,掐得天子的脊背泛紅。
天子還青蔥正好,是個少年。
注:①出自宋代賀鑄的《綠頭鴨·玉人家》。
[本回完]
下回說
羊皮新弓人逢長晝
榆木窄舟情現涼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