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廿四回 [貳]
一早,天是晴的,但沒有熱意,陽光劃破深沉的夜幕,鑽進了細窄的窗孔。
陳弼勚醒來沒幾日,大約是昏睡得久了,這幾天夜裏格外清醒。一陣,房門被推開,有人走動,聽來就知道是顏修安穩不疾的步子。
他将手上的紅色漆盤子放了,說:“方才去師父房中請安,與他聊來時局,才聽說黔嶺再次開戰了,黔嶺毗鄰泱京,如何也不能丢。”
“是何時的消息?”陳弼勚斜倚在床上,無聊地揪着身上的被子,問。
顏修來床邊坐下,他穿白灰色交領,伸着手,腕子上是只水滑的翠玉镯子,他道:“應該是最近的,這次,北方邊塞都很危險。”
陳弼勚擡起黑而圓的眼睛,手上揪着顏修的镯子不放,問:“哪裏來的?”
“我戴了很久,告訴過你了,是王妃送給我的。”
陽光流淌,不會在一處停滞,黃色的暈影爬上桌腳,漆盤子裏是小燒餅和稀粥,還有些腌漬的菌類,有兩塊紅亮香甜的燒肉。
顏修拽了陳弼勚的手,說:“我喂你吃吧。”
“不想吃。”
“是不是又疼了?”
陳弼勚少有如此淡漠的表情,顏修已經急得皺眉,他卻不緊不慢地搖頭。
顏修往近處挪動,再次坐好,他的衣擺搭在腿上,下頭露了半截淺藍彩繡的靴子,說:“我已經打算了,你不要擔心,等你的傷好起來,咱們回府上收拾東西,我帶你回泱京,去赫王府住,延國這麽大,總會有你和我的去處。”
熱流從心口湧起,伴随心酸的還有甜蜜,顏修眨動着泛紅的眼睛,憋回一股迅猛的淚。
陳弼勚卻問:“你不喜歡扶汕嗎?我以為你最喜歡這裏。”
“我說過,我原本不喜歡崇城,覺得那裏禁锢、迂腐,時刻充滿将死之氣,可後來,我就開始喜歡那裏了,”顏修看着陳弼勚的眼睛,又掃到他蒼白發幹的嘴,于是起身去拿了桌上的水碗,捧到床邊來,說,“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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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抿下半口水,着急地追問他:“為什麽後來會喜歡?”
“因為那裏是你的家。”
空蕩的頭腦,從前日起就混雜進亂七八糟的東西,陳弼勚沒刻意追憶什麽,他只是逐漸想起舊事,快變成個正常人,他使勁扯着顏修的手腕,讓他坐下。
倒沒有真的使出多大的力氣,陳弼勚卻疼得皺眉吸氣,他還是頂着那張青春俊俏的臉,把自己的傷口捂着,低聲道:“這下子,是不是能瞧你的傷了?”
臉湊得太近,顏修猛然擡眼的一刻,像是重見着那時住在歲華殿內的陳弼勚;他眼中有郁悶,可也有精光,他艱難地忍着疼,說:“因為我也有傷了。”
“你在想什麽?”
顏修這下子是真的紅了眼睛,連鼻尖也紅起來,他散落一背長發,人生得豔麗,也有幾分憨軟,偏是個冷清的個性,他有些楚楚可憐,撇着嘴,再問陳弼勚:“你都想到什麽了?”
陳弼勚猛地伸手,摟緊了顏修的腰,一雙手在他背上摸,鼻子快碰上他的鼻子,說:“你知道的。”
下一刻,陳弼勚抿嘴輕笑,卻率先哭了。
他的那幾分天然痞氣挂于眼梢,伸了舌尖,去舔顏修的嘴,他再說:“你過得太苦了,從兒時起,就在遇上不幸。”
“沒有。”顏修啜泣着,搖頭。
“現在又多了我拖累你。”
“沒有拖累。”
顏修很輕地答話,畢了,兩人皆是沉默,痛楚時候最猛烈的動情,像夏日暴雨,将人和天地浸潤,混成模糊的一片。
陳弼勚攬着顏修的上身,顏修微斜地傾在他身上,手從床上借力,怕碰疼了他胸前的傷;陳弼勚頭一次占據全部的主動。
張齒銜蝶,暖泉摻香。
顏修擡手理着淩亂衣衫的領子,說:“不敢,不能。”
他躺在那床裏,陳弼勚上身罩着他的上身,吻過,顏修的一只手深進人家寝衣的領子裏,輕摸陳弼勚的後背;顏修還搖着頭,說:“劍傷很深。”
“我不會疼的,快長好了,”他那雙眼,像什麽涉世未深的小畜生,全無馴養或是兇狠之感,他懇求起人,又帶着威懾,嘴貼上了顏修的頰側,說,“求你救我的命。”
顏修就更放肆,用指腹輕撓着陳弼勚的脊背,陳弼勚去扯顏修的衣裳,叫大片的皮肉露出來,肩膀也露出來了。
前胸處有那個因箭傷而來的、肉紅色的疤。
“我知道你想我了,”顏修含羞、怯懦,又壯着膽子,在陳弼勚耳旁念,“我也想你,你或許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知道我從赫王府逃出去,聽了多少讓我想死的消息,我一個人在客棧醉酒,拿着你給的簪子,我險些就去跳河了,或者在野外找一棵樹吊死。”
陳弼勚埋着頭,舔得顏修胸前那處疤痕刺癢。
顏修屏息疾喘,幫人撐着肩膀,說:“我那時候心空了,人也空了,是個死屍,又像個游魂。”
他翻身趴着,視野裏是飄逸晃動的床帳。年青久別,欲色皮肉,什麽都是新的,新到有生澀的呼吸;什麽都是舊的。
像羽毛雪花的鐘情,抖落後飄在四周,餓獸伺機,情人欲動。
有最急切最歡樂的喘息、叫喊。
吹桐軒占這一方好山好水,是那年流落時顏修的續命之處,上午天光清朗,雲只幾縷,像掉進漫天清水中、即将不見的糖。
然後,什麽都成了甜的。
泱京徹底進了深冬,雪疊了幾場,未化時又急急下來。
林紅若在秦绛府上住得自在,原本想懂禮些,買處宅子來住,可秦绛如何也不讓林紅若離開,這一日無需當班,秦绛便去林紅若房裏,與她共讀醫書,再說說藥理和別的。
丫鬟進來通報:“大人,林小姐,仲公子來了。”
“他怎麽來了?”林紅若笑着問。
秦绛忙說:“快叫他來這裏,多冷的天。”
掀了簾子進門,房中溫濕暖熱,爐子上坐着“吱吱”叫喊的水壺,茶在桌上,下面人又泡了一壺新的,倒着喝,随時添水進去。
仲晴明穿着藍色的鬥篷,他作揖,說:“見過秦大人,見過林小姐。”
“晴明你快坐下,我和紅若昨日才說起你。”秦绛說道。
仲晴明就将鬥篷脫了,放于一旁,他在桌前坐了,說:“前日與林小姐在街上遇到,她找買糖的鋪子,正好,府上有人從南方回來,帶了糖和點心,我拿了些過來。”
林紅若聽罷,便捂着嘴笑了,她在暖榻上坐着,剝鹽炒過的花生,說:“多謝。”
秦绛很快要走了,林紅若執意下來送她,秦绛忽然冷聲道:“仲公子,得幫紅若穿鞋吧。”
她原是喜歡玩笑的,本就說了句逗樂的渾話,可沒成想,仲晴明瞅着林紅若的臉,微笑之後,真的在榻前折起一條腿跪着,拿起了她的繡鞋。
林紅若又驚又羞,直繃着小巧的腳掌,她說:“不用了,秦大人在逗你呢。”
還未轉頭,便聽着了秦绛特有的、很低的笑,她只淡淡道了聲:“走了。”
便真的走了。
“怎麽真的來給我送糖啊?”林紅若問。
她歪着頭,不過分內斂,也沒多少奔放,是得體的,也有自己的小性子,笑起來了,又瞬時平靜下去,在桌旁坐下。
仲晴明答:“覺得你好。”
“為何覺得我好?”
問了這話,林紅若大氣都不敢出,她躲閃着視線,自己斟了茶喝,她輕撫着胸口,覺得心要撞出來了。
仲晴明說:“在林子裏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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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顏修和陳弼勚回府上時,臘月已經過去了近十天。
誰也沒料到家中成了凄冷空寂的樣子,顏修甚至想象過和顏幽的對峙,想象如何見他,然後道別,可進門後,只看到在院子裏忙着的一位丫鬟,她說:“見過公子,陳公子。”
陰天凄清,灰色的雲漫天都是,顏修和陳弼勚再向裏走,就看着了空青,是奶娘在抱她。
“二公子在哪裏?”顏修問奶娘。
“二公子走了有些日子,這些天都是夫人在藥局打理。”
風往人的臉上吹,顏修轉臉去看陳弼勚,二人相視無解,顏修再問:“走了?”
“公子,我也不知道具體的事,夫人很快就回來了,你晚上問她吧。”
無人知道蕭探晴經歷了什麽慘事,她上了妝,又整齊地穿戴着,蒼白着一張愈發瘦削的小臉,與顏修問了安,說:“公子,即便更盛不在,我還是獨自撐住了南浦堂和家裏。”
天快要黑了,晚飯還沒用,陳弼勚不想打擾顏修問話,便出去,在院裏的石凳上坐着發呆。
蕭探晴将哭,她彎了腿跪下,說:“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那日他從春麒山回來就不吃不喝,後來留了一封信給我,就走了。”
顏修訝異、惱怒,他再問:“信裏說了什麽?”
“他還留了休書,叫我不必為他牽挂,該帶着空青,找個更好的着落。”
“會不會……去楓谷找他師父了?”
蕭探晴的眼淚掉了滿臉,仍舊跪着,她泣聲說道:“他并未說發生了什麽,空青還小,我出身貧賤,去哪裏尋個好人家?我與他,是在父母牌位前起了誓的。”
奶娘帶着空青到門外,卻沒敢進來,大約是聽着了蕭探晴的哭聲,那小小的一個顏空青也嘶聲地哭起來。
顏修出去,接了孩子抱着哄,他在房前的階上站着,陳弼勚就在不遠處,看着他。
誰都露不出太愉悅的表情,蕭探晴起身出來,還在垂淚,她強笑起來,去逗顏空青,說:“乖乖,乖乖,寶寶,娘在這兒。”
“如此,你也該想開些,”顏修把孩子遞給蕭探晴,說,“他抛妻棄子,你便要為自己多想想,無需等待與錯付,無論你會怎樣想,我都要說的,顏幽他專程來春麒山騙了陳公子出去,捅了他一劍。”
蕭探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将滞住的視線移向別處,她是別人眼中怯懦的一個,她在顏修處受了一場鮮血淋漓的傷,她又陪着顏幽重活。
她的新命,在尚未成型的時候,再次夭折了。
第二天一早,蕭探晴留下一封短信,淺淺幾言,淡化離別。
她帶着空青走了。
[本回完]
下回說
回風夜舍跪獨目人
出塞路得見換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