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廿五回 [壹]

回風夜舍跪獨目人

出塞路得見換臉君

——

除夕前兩天,杜夫人來了一回,她覺得林紅若未嫁與顏修是憾事,還在叨念:“要不是她被林老板送走了,你兩個說不定早就成了。”

“一切事都要有天時地利,還要有人和,是強求不來的。”顏修引她去房裏坐。

陳弼勚沒有要事做,就站在院中架起的笸籮前面,攤平那些得需晾曬的、金貴的藥材,他背身站着,将杜夫人的話聽進了耳裏,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半晴不晴的天氣,也不蕭寒,這不是北方人心裏年關将至的時候。

杜夫人是個熱心和煦的,她道:“你說更盛和探晴都走了,過年都不熱鬧了,除夕夜裏,我請你去我家裏過,沒什麽生人,你都認識的。”

顏修輕笑着,回絕:“多謝你的好意,但我這裏還有陳公子在,我們倆在家裏過就好,不去府上打攪了。”

杜夫人笑他真客氣。

陳弼勚腰上挂着那個黃銅制的睡蓮陀螺儀,香味往出散着,他皺着眉頭,一擡起臉,便正撞上杜夫人的視線,她或許是要走了。

“流怨,這是杜夫人,住得近,想必見過。”顏修說。

杜夫人連忙接話,向陳弼勚身邊走着,道:“陳公子,朝賜就是我幫你們找來的,他伺候得還成不成?”

“很好,多謝。”陳弼勚沖杜夫人作揖。

顏修就這麽遠遠看着他。

陳弼勚長成了更挺拔的男子,而非行在生澀邊緣的魯莽少年,他高而精瘦,臉又年輕漂亮;可那時候的變亂的确讓他少去幾分稚氣,神色沉重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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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送杜夫人出去,顏修腰帶上的是杜英陀螺儀,杜夫人忽然指着它,說:“和他那個,是一樣的……”

“他在街上買給我的。”顏修答她。

“很精巧漂亮,你們都是文雅自在的,我嫁了個粗蠻之人,他從來不會弄這些。”

看得出來,杜夫人是實在欣賞,實在喜歡,她眼底都亮起來。

送來的禮是酒樓裏排隊難買的點心,就在桌上放着,陳弼勚在房門前踱步,悶悶不樂,他看到顏修來了,就深吸一口氣。

說:“你都不敢說我究竟是你的什麽。”

“你原本就不是我的什麽。”顏修不順着他的脾氣,算是逗他。

顏修臉上還是笑的,上前拽了陳弼勚的手,再重複着說:“原本就不是。”

兩個人臉對臉站,陳弼勚白眼都氣得翻出來,氣急了,就很猛地擡手,拘起顏修的臉頰,狠狠親他一口。

顏修紅着耳根錘他的肩膀,低聲道:“有人會過來。”

陳弼勚的論調合理也不合理,他說:“若是你如實告訴她,她今後就不會操心你的婚事了。”

“她操心了我就會娶別人嗎?你真是滿嘴歪理。”

顏修也不拽陳弼勚的手了,還笑他吃飛醋,笑他幼稚。顏修擡腳往房中去,他進了門,端詳桌上的點心,又想把茶喝光,可忽然,一道暗影子從身後撲上來,手臂僅僅箍住了顏修的身體。

陳弼勚很霸道地從身後抱着他,說:“娶也是我娶你。”

“你撒開,我快喘不開氣了。”顏修掙紮了兩下,無果,便任由他擁着。

“如果她是個聰明人,應該會知道的,”顏修又說,“我已經告訴她,這東西是你買的。”

他盯着腰上輕晃的陀螺儀看。

顏修說話的聲音不大,帶着許多的安撫意味,他轉過頭,能基本看清陳弼勚的臉,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處,是比火要高的熱度。

臉都要烤化了。

陳弼勚突然感慨起來,低聲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你若是真的不願意,我也能懂。”

“我家裏,再多二十個陳流怨,都能養活。”

陳弼勚的呼吸更亂,他看到顏修将眼睛合上了,他也記住了顏修方才說的。

從身後抱着顏修,一點點啄吻他的嘴,還有脖頸和頰面,有燒透了的耳朵。

“我得去找個賺錢的事做,人總是待着,要壞了。”

顏修說:“南浦堂需要人算賬,你去就好了,咱們總不能自己家忙不過來,卻上別人家掙錢去。”

再過兩日,真的迎來了除夕,陳弼勚前後忙碌着寫“福”、挂燈,在節慶氣氛中愉悅起來,他告訴顏修:“我那時流落街頭,都沒想過還會好好過個年。”

顏修憐惜他,抿起嘴看他,說:“還有什麽想說的,一并告訴我。”

陳弼勚搖着頭,牽了顏修的手要進去,他說:“傷還沒長全。”

“我幫你塗藥吧。”

顏修知道他是故意提醒的,便不加疑問,順着他的話去講,陳弼勚立即高興地應和:“幫我。”

顏修叫陳弼勚去床上坐,說:“都不知道探晴怎麽樣了,空青那麽小……哎,你別不高興啊,探晴不是別人。”

陳弼勚仰臉看着顏修,伸手把顏修的腰抱住,臉拱在他胸前,說;“不會,當然不會,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我知道的。”

顏修被他搞得不知該如何,只能笑,又低了頭,摸着陳弼勚的發頂,說:“好了,知道你最聽我的話。”

一瞬間竟胡言亂語起來,叫人肉麻牙酸,顏修去抽屜裏拿了藥,囑咐:“你睡下去,不然藥該掉了。”

顏修的手是暖的,不是最細膩,卻有舒展潔淨的皮肉,他往那個凄慘的傷口上塗藥,又俯**去細細地吹,輕聲問:“疼不疼?”

“很疼。”

“疼你還笑。”

傷口長合了些,也無需包裹太多,顏修放了藥,來陪陳弼勚說話,他就在床沿上坐着。

外頭,人們預備着辭舊迎新,多難的一年過去了,他們倆人還待在一起。

沒了泱京,沒了宮牆,沒了雪和臨蛟臺,沒了尊卑之別。

陳弼勚忽然覺得這是最好的日子,他無需去鬥争了,無需聽他人說顏修是個牽絆,他是個懦夫嗎?算是的。

實則不算,做皇帝和做醫者無異,誰都能随自己的意願,去選擇最想做的事。

“陪我躺一躺。”陳弼勚捏着顏修的手指,鼓起腮,亮眼睛瞧着他。

顏修就脫了外袍上去,自然地往陳弼勚臂彎裏縮,他也學陳弼勚的樣子鼓起腮。

兩個人都繃不住了,笑起來。

陳弼勚用臉頰去蹭顏修的額頭,說:“快到上元了,那時離開崇城,我在湖邊同泱京的百姓一起放燈,我還寫了詩。”

“嗯?”顏修應他。

陳弼勚回憶片刻,便說:“這麽寫的——新歡舊城伴涼燈,隐身尤記與君疼。來年上元共笙語,人間尚好春田豐。”

他深吸進一口氣,更用勁地抱着顏修,閉上了眼睛。

“來年上元,必然是和你在一起,”顏修說,“人間也是尚好的。”

眼睛裏有了和緩的刺疼,從徹底的失去裏逃脫後,什麽都明朗動人起來。

過了年,天變冷了,回旋的風吹了兩夜,使巷中各處堆滿葉子,一些淡黃的,一些青翠的。

吹風的第三個夜裏,日子還是照常過,但街上不太安穩,陳弼勚出去買筆墨,他回來時,看到些四處奔走的兵官,問了路上的人,才知道北方戰事激蕩,延國軍隊死傷太多,所以來征兵了。

陳弼勚進了家門,忙把這事說給顏修聽,顏修用手貼陳弼勚凍涼的臉蛋,憂心道:“或者,也會來敲家裏的門。”

“家裏只有咱們兩個能去。”

“怎麽能讓你去?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我沒聽說哪個皇親會去做個挨刀的小卒。”

陳弼勚思索後,說:“那咱們逃吧。”

這建議自然沒什麽用,誰都能想到逃跑的主意,可誰都逃不掉,可以猜想,扶汕的各個城門,早已經有更多的官兵把守了。

人睡到半夜,忽然來了家仆敲門,很急地說:“公子,衙門的人來了,要見你。”

顏修起身點了燈,催促陳弼勚:“把銀票給我,你待着別出來。”

風旋轉,漂浮,涼意從身外透進心裏,顏修穿好衣裳,就出了門,帶刀的在門外等着,把印好的告示遞上來,說:“黔嶺遭遇敵賊侵入,得需扶汕增援,家裏有沒有要去的人?”

帶刀的是個獨眼的兵官,他不狠,但嚴肅,打量了顏修一番,等待他的答複。

“家裏親人都死了,只剩我一個,經營着藥局。”

“那就得你去了,看你身體康健,是個上戰場的材料。”帶刀的從懷裏扯紙出來,眼看着要拽顏修的手去畫押。

顏修把一沓銀票塞進他袖子裏,說:“請你喝頓酒。”

兩人相視,各有各的目的,顏修從未習武,甚至未幹過太多重活,自然沒法真的打贏別人,而那個兵官不會論這些,他低頭和手下講了小話,便說:“要錢行,可也不能為了錢丢我的命,你再想想,不然我們真的要搜搜你這府上。”

顏修終究沒攔住人,兩個官兵沖進院子裏,一會兒,就将陳弼勚拉扯出來了。

空手對他們腰上的白刃,妥協至少能保命,陳弼勚站立着,深吸氣後,沉聲道:“我去便是。”

風把他的頭發刮起來。

顏修吃驚地看他,但沒什麽法子,官兵遞了書文上去,拽了陳弼勚的手,畫押了。

“叫什麽?”他問。

“陳流怨。”

“後天卯時,會有人來找你。自然,打仗不是小事,可我能活着回來,你便能。”獨眼的人說着,似乎議論的是無關痛癢的事,他收好了書文,預備走了。

扶汕很久沒有過這麽大的風,吹得人昏昏沉沉,眼前的事像假的。

顏修想,上元仍舊未過呢。

他說:“等一下。”

穿軟甲的人走路很響,那響聲随着顏修的話停了下來,三人轉了身。

顏修在冷風裏咬牙,他瞬間有了個重大的決定,他說:“我也要去。”

那獨眼的人看着他,忽然笑了,說:“公子,能待在家中,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機會,我自然不是冷漠殘暴之人,若是能留下,定然不用出頭。”

顏修未敢直視陳弼勚,陳弼勚上前,要拽他進去。

顏修卻看着那人病眼上的黑布,跪下了。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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