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廿五回 [叁]
黔嶺有山嶺荒漠,而最北處是廣闊的草場,有游牧者在此生存。河寬水清,牛羊成群,戰事來後,便有些人逃往南邊去,有些人仍舊在草場上躲藏着生活。
此日是個晴天,進了二月,略微地暖了,天是澄澈的藍色,顏修前一天收治戰場上送回來的傷者,因此天亮的時候才睡下,當他被賬外嘈雜的人聲驚醒的時候,已經快到午時了。
陳弼勚沒回來,戰事在不遠處持續了一個日夜。
又有傷者被送來,血似水一樣随意地滴落着,染得帳前帳內的地上全是。
幫手說:“死的兵,就找了一片低丘埋下,從此便永遠留在這兒了。”
“我倒希望自己閑下來,想了想,還是忙起來吧,至少送回來的都有活的希望。”顏修手上忙碌不停,指頭被溫熱的血浸染着,他嘴上說着這些,還要分神擔憂陳弼勚的安危。
那傷者咬着牙根,腮上的肉都鼓起來,齒縫裏洩出極其慘厲的叫喊。
汗從顏修額間流淌,他僅僅穿着粗布的素衣,頭發也比平日裏散亂,無暇維持一個翩翩公子的模樣,在這裏,能活下去便是好的,
外頭天氣好,戰事是漫長的,期間只有短暫的停歇,陳弼勚騎馬在隊伍裏,着戰靴軟甲,他是意氣風發的,即便經歷着最殘酷慘痛的事,可他未被四周的頹喪沾染,只有頰上淺淺傷了一道。
牧族女子大都健壯,又能騎馬摔跤,能和男子抗衡,她們的樣子獨特,大都是一張寬而微紅的臉,颌骨顯眼,一個尖下巴,可附近來了個不一樣的,她只會說牧族的話,又不常回家,幫官兵們帶過茶水。
她眼睛很大,掀起眼皮,便看見一雙琥珀顏色的眸子,不害羞,但話極少,言語不通時會沖別人笑。
可是這回,她在一個官兵的馬前摔倒了,姑娘很高,撐着幹瘦的身子爬了起來,她穿着一身藍白的服飾,雙手在胸前,行了牧族的大禮。
嘴上說:“抱歉。”
幹渴的營中,來了個姑娘,便似雨露,連惡人也不恥地湊上來,那幾個兵騎着馬,逐漸逼近,圍了上去,他們大概聽不懂牧族的話,只是看着她,或是發出刺耳的笑聲。
戰後疲倦的時候,他們散發的危險氣更濃,陳弼勚轉頭向那處看着,只見他們的馬停了。
姑娘的頭發随意綁着,長至腰下,被風卷起來,很慢很慢地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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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陳弼勚沖幾個男的說話,“讓她回去吧,近處戰亂,家裏要擔心的。”
他無心表現什麽,只是看着那個姑娘,就想起相近年紀的陳弜漪;還有,他是個太正直的人,不想容忍惡劣的侵犯。
一個高壯的兵下了馬,使着那把粗嗓子,說:“你急什麽?待會兒也讓你騎騎。”
四周哄笑,此處幾人已經脫離了隊伍,陳弼勚絲毫沒有膽怯,他下馬,到他們面前去,手按着腰間的劍柄,說:“生而為人,自然該講人的規矩,她方才已經說了抱歉。”
那帶頭行惡的兵呲起牙,欲想上前打鬥了,他眼睛紅起來,說:“想保命就走開。”
長刀出鞘,那姑娘發出凄厲的哭喊,她撲上前抱住了那個人,用他們聽不懂的話求情,說:“放過他,請放過,我聽你們的話。”
陳弼勚倒沒有太慌張,他咬着牙,用了嚴肅的語氣,說:“要是殺了我,軍法也不會放過你,何必呢。”
他自少時就有的威嚴之氣,足以讓人心慌,臉上還輕微傷着,但絲毫不狼狽,見眼前的人把刀放了回去,陳弼勚便輕彎下腰,将姑娘扶起來了。
他用牧族話問她:“怎麽不待在家裏?”
姑娘未立即答話,而是睜着一雙淚眼看他,半晌,小聲說:“你們要趕走敵賊,我來看看,能幫上什麽,我擔心今後沒地方住了,所以希望戰争快些結束。”
“我帶你回去,以後就別出來了,”在一旁幾人痛恨的眼光裏,陳弼勚直着腰背,請那姑娘上馬,他牽着馬,兩人走到少人的地方時,又問,“家裏還有誰在?”
“有父親在,”她答,“我叫江鳥,十五了。”
人習慣了草場上有風,春季的嫩綠色還沒長出來,枯色的草群飄動,像是動物的毛發,人與馬從其中踏過去了,直到送江鳥回了她的住處,陳弼勚才安下心。
等回了營地,顏修還在忙着,他未吃中午的飯,累得手軟腳軟,陳弼勚掀開簾子進門,顏修便朝他看過來,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言語是無聲的,陳弼勚上前,不顧一旁還有幫手在,也不顧顏修身上全是血污,他從身後抱着了顏修的腰,臉擱在他肩膀上。
他把顏修攬得更緊,兩個人像要粘在一起了,心髒淩亂地撞,接着,呼吸都帶上了疼。
顏修吸了吸鼻子,說:“你去躺一躺,不然去找吃的。”
“不餓,只想來找你。”
顏修沒去看面前傷者的臉,也沒看一旁幫手的臉,他輕微側頭,看着陳弼勚,終于輕嘆一句:“沒受傷就好。”
戰事無常,幾天裏,那麽多人死在冷刃之下,這是割據帶來的殘酷,是多方共存的弊端,是披着正義皮囊的殺戮。
是最平常的,細想來,卻不太平常。
顏修來給陳弼勚擦臉上的傷,兩人坐在帳子後一條枯木上,陽光在別處,正留出一小片陰涼。
而天本來也不熱。
陳弼勚說:“人是易死的,經不起刀槍劍戟,血沒流完的時候,就死了。”
顏修用絲帕沾起藥粉,輕碰着陳弼勚的傷口,他道:“你答應我,咱們一定平安地回去,你的劍傷還會疼癢,要是再被碰,就會很麻煩的。”
真正開戰的一刻,誰都模糊去樣貌姓名,成對手眼中的蟲蠅,顏修着實地感知到實在的危險,他說着話,眼睛卻紅起來,他把帕子和藥粉放去一旁。
陳弼勚攬住了他的肩膀。
“我答應你,不會受傷的。”
“想泱京了,”顏修将頭擱去他肩上,說,“想那個時候,一切都是好的,沒有流落,只有閑情,我們還能有空吵嘴。”
又說:“不知道你究竟怎麽想,離開了,我都在替你不甘心。”
午後榻上,能知覺外頭的初春日光,仲晴明閉目睡着之後,便進了個夢境,而沒有自知。
他穿着繡紋繁複的新婚喜服,身旁有林紅若站着,她做新娘子,可蓋頭沒在臉前遮蓋,而是在手上拎着。
她漂亮,又輕捂住嘴笑,道:“我至今不懂你為何一見我就喜歡我。”
仲晴明想答她,一時間卻不知道該答什麽,二人站得近,房門卻沒關上,一陣風來,四周亮紅的喜帳與彩燈共舞,熏爐裏香煙飄搖。
猛地轉頭後,門前的院中正有個影子,仲晴明向外走去,他的心變得很沉。
是趙喙在門外。
他仍舊生着未變的眉眼,卻穿一身喜服,他歪着頭,忽然對仲晴明笑了一下。
仲晴明輕念:“趙喙……你來做什麽?”
身後傳來了林紅若的喊聲,她道:“仲晴明!”
那趙喙的聲音自然更低些,可就在下一瞬也響起來,很像是林紅若的話的回音,他也說:“仲晴明!”
趙喙轉了身過去,看一眼林紅若的臉,他再向院裏,看着趙喙的臉,這兩個人,生得極像,近乎一樣的五官,在男女二人的臉上湊齊了。
“我沒覺得不應該救你。”趙喙說。
仲晴明答他:“我知道。”
“你不知道。”
林紅若也道:“你不知道。”
剎那間,狂風更盛,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了,仲晴明只聽四周各種人聲響起,他們雜亂無序地說着:“你不知道。”
陽光移個位子,天快暗下去,當家仆進來叫的時候,仲晴明這才醒了。
“馬備好了,現在就能走。”家仆說。
要到扶汕林府去提親了,今夜安排了在秦绛府上的酒宴,會去些熟悉的人,不過沒有什麽威嚴的長輩,因此該喝得盡興,找些樂子。
仲晴明卻被方才的夢困住了思緒,他開始懼怕了,卻鬧不清楚在懼怕什麽,他将雙眼合上,說:“你先出去等着,我換衣裳。”
夜裏在秦绛家,林紅若穿得嶄新也漂亮,她與仲晴明的那些新朋舊友見面,說些得體的話。
聶為也來了,他嘴上沒有遮掩,酒燒得頭腦發熱,上前按了林紅若的肩,他說:“趙喙,怎麽回來了?趙喙……”
秦绛臉色大變,她急忙命一旁的家仆把聶為制住,說:“帶聶大人去歇着。”
林紅若站起來,輕聲問道:“趙喙是誰?”
仲晴明的思緒愈發混亂,他看着林紅若,竟然也同聶為一樣花了眼睛,他說:“是個原本在太醫署的副使,後來,泱京變亂,就死了。”
“把實話告訴我。”
“你們長得像。”
一陣風來,仲晴明轉頭看向門外,可那裏沒誰在。
“多麽像?哪裏像啊?”
林紅若沒有慌亂,更多的是探求,她輕仰着臉看向仲晴明,問他。
仲晴明說:“我也說不清了。”
他無法做一個狡猾的人,是怎樣就是怎樣,當事實露出一個角的時候,就無法欺騙自己和別人了。
林紅若在衆目之下轉身,不顧一切地走了出去,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因為她的表情平靜,秦绛對仲晴明說:“去看看。”
仲晴明腳下沒有動,他合上了眼睛,需要安靜地想想。
要是時光倒退,他倒願意承受那本就砍向自己的一刀。
[本回完]
下回說
河消草長霞上日落
車至馬奔雲底城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