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廿六回 [壹]
河消草長霞上日落
車至馬奔雲底城開
——
若有誰未看過草原的夕陽,那自然未真正領略邊塞風景之美,幾天的戰鬥有了結果,敵軍暫退,雙方都有無數的死傷。階段性的勝利,算得好事,正巧朝廷裏派了特使來,帶了些用物糧草,還有每人一小包的杏仁酥餅。
或者有些人覺得精致而小氣,可在此處,點心比肉都金貴,尤其是泱京口味的點心。
那特使在發點心的地方指揮,說:“是陛下親自安頓的,空了三座酒樓,日夜趕制,我們又快馬加鞭,趁新鮮帶過來,知道你們中大都是南邊來的援軍,這或許不合胃口,但也該謝恩才是。”
顏修是後來才到的,那特使看他生得漂亮,人又白淨,因此多照料些,塞了兩袋給他,說:“你是個讀書的吧?”
“我是這裏的軍醫。”
顏修本不好意思多拿,可想了想陳弼勚,便私心留下了,他與特使道了謝,便回帳子裏去,換了帶血的衣裳,幫手在忙,說:“他們又在不遠處尋了個大夫,你一個晝夜未睡,歇一歇吧。”
“我知道,”顏修的語氣居然有些歡快,和平常的他一點都不一樣,他換了還算新的衣裳,藍色綢緞,上面繡了簡單的花草紋樣,他道,“不過我不睡,我要出去。”
“怎麽?見那個小兵?”
人家這麽問了,顏修也不想掩藏什麽,他手上拎着腰帶,說:“是去見他,但……他可不是小兵。”
要去河邊了,要去騎馬了,此處遠離人間紛争,除了戰争的殘暴,便剩下許多自由。外頭的晚霞到了最紅的時候,像包裹着紅果的冰糖,像滴水的橘子,濃淡未均衡,因此更像什麽能體味無數意義的畫作。
春風吹得發絲漂浮,河邊的草是軟的,河裏的冰沒有消完,被水裹挾着流淌,在暖色的光裏,更晶瑩耀眼了。
草也生得很長,即便幹枯了,仍舊随風蓬動。
馬留在一邊吃草,人在河岸近處坐着,陳弼勚臉上留着傷,他被曬黑了一些,但沒滄桑許多,才十八歲,還正年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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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修也坐,從袖子裏掏出個紙包,說:“他們給我兩份,怕你嘴饞,所以留着了。”
“你都沒吃……”
“吃了,我天天看血,沒有胃口,只能少嘗一點,”顏修說着,将手上的紙包打開了,他雙手捧着遞到陳弼勚眼前,說,“你只吃一份怎麽夠,吃吧。”
陳弼勚皺了皺眉,道:“我又不是豬,要是你——”
“喂我”兩個字沒來得及說出口,顏修猛地貼上來,軟軟的嘴蹭着陳弼勚的下巴,逐漸向他唇上移去。
天自然還是涼的,好在穿得不薄,馬是一匹灰白和一匹棗紅,地上有疊在一起的影子。
陳弼勚的拇指上還沾着灰,他手蹭着顏修的嘴角,在他親完之後,問:“怎麽忽然……”
陳弼勚不是不清楚,而想刻意地調戲他。
顏修的眼皮顫動,他們很近地對視,顏修說:“這下子肯吃了吧。”
後來也沒吃,陳弼勚讓他包起來收着,帶回去再吃。草場的邊緣挂着快墜跌的月亮,風更猛地刮,因此,河上布滿水波。
“別再傷到了。”顏修看他的傷,不禁說。
陳弼勚卻笑了,他抓起顏修那只小些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說:“沒傷在這裏就好。”
他的話叫人揪心,顏修有些氣,皺着眉,要将手掙脫出去,他道:“哪裏都不行,這兒最不行。”
“我總在想,要是沒有被抓來,而是逃脫了,我們會在做什麽,可看到那些死在戰場上的人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該想着躲開。”
顏修道:“不愧是自小培養成君王的人,旁人或許沒這種胸懷和悟性。”
“不是人人都得這麽想,”陳弼勚無聊地玩顏修的指頭,說,“人可以有氣節,也可以沒氣節,可以自私,可以隐居,可以不被天下大勢所動,只為了自己活着。”
“那以後,你也能這麽活着。”顏修說。
話畢,他往陳弼勚懷裏靠,陳弼勚作勢躺下,顏修便半靠在他身上,手攀着他的肩膀。
草在四周,把人圍着,新綠的還不見蹤影,但種子定然在土底下醒了,并且暗自使力。天黑了一些,霞光逐漸收束,耳朵裏正是風號,還有河裏洶湧的水聲。
陳弼勚将人攬得緊了,問他:“咱們以後還回不回扶汕去?或者說要去泱京?”
“聽你的。”
“我沒什麽想見的人了。”
顏修擡起眼,用一根食指輕搔他的下巴,笑道:“你剛來的時候,吵着要去找你娘,讓我陪你回去。”
陳弼勚深呼着氣,半晌才說:“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她,她做的事不可諒解,你或者還不知道。”
“她做了什麽?”
太陽要徹底沉下去了,逐漸,人已經看不到遠近的景致,天幕變成深藍,接着是愈來愈濃的黑色。
陳弼勚答:“射·在你身上的那支箭,上面有她的标記。”
“或許有人誣陷她。”
“她把我關起來,我因此生了病,後來就想不起很多事了。”
陳弼勚用了更大的力氣,他的雙臂緊緊禁锢着顏修的身體。
陳弼勚的身體精瘦纖薄,像是未長成,而總在最蓬勃的時候,他不再說什麽。
天很黑了。
顏修很慢地說話:“我永遠要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只選擇自己覺得對的,可那時,傳出有人在早朝時自刎的消息,我是頭一次疑惑自己,和你這樣,是否真的錯了。”
“他沒有真的死。”
“可我那時還是怕,”顏修的聲音像是冷了,他牙根發僵,道,“現在知道了這些,我在想,要是沒有我,或許你還在崇城做你的皇帝。”
陳弼勚只回了一句話:“勿将誤國、改朝、篡位、民憤歸錯他人,是我從小便謹記的。”
這一帶已有顯眼的村落,是草場的邊沿,民風與牧族不盡相同,路的遠處,閃着一點燈光,有馬蹄聲傳來,并且,越來越近了。
再一陣,馬在路邊停下,正靠近一棵高大顯眼的樹,馬上的人沒下來,他說:“出來吧。”
四周該沉睡的都睡了,是夜裏該有的寂靜荒涼,晚上也沒多大的月亮,只有一彎很淺的挂在雲裏,像個眉毛。
樹上枝條顫動,這時候已經沒了葉子,幾聲雜亂的響後,便有人從樹上倒挂下來了,她穿了士兵的樸素衣裳,接着,整個人穩穩地落地。
騎馬來的是齊子仁,他穿戴一新,身上是銀灰綢緞氅衣,上繡着雲和仙鶴,他下了馬,在那女子眼前站定了。
女子打扮得倒不像常言裏的女子,她簡單地束發,臉上有泥土的髒污,輕啓着嘴,說:“我在。”
“你叫什麽?”齊子仁明知故問,一只手扳了她的肩膀。
女子說:“梅霁泊。”
齊子仁又問:“在此處改了什麽名字?”
“梅荒。”
“要做什麽?”
齊子仁的表情尚是平常的,可女子逐漸将嘴角挑起來,笑得極其陰險,她再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她那空洞的眼注視着前方,道:“要報仇。”
梅霁泊完全變了,她在齊子仁面前,只像個沒有魂魄的玩偶,她不會主動說話,只在被問詢的時候才說,齊子仁扶她上馬,接着,他也上去了,把梅霁泊攬在身前。
他擡起手,解了她的頭發。
是烏黑光滑的,似瀑布,她身上沒什麽香了,被營中的火熏得只剩柴味,可齊子仁很貪婪地埋頭,在她頸窩裏吸幾口氣。
他說:“這樣多乖啊,好聽話。”
梅霁泊只是輕微地縮了一下肩膀,便沒有其他反應了。
齊子仁又說:“想必陳弼勚已經看到過你的另外幾張臉了,可他不知道是誰,顏自落居然也在此處,我的游戲,更好玩了。”
梅霁泊瘦削了很多,她垂着腿騎在馬上,人瑟縮在齊子仁的胸前,她聽他說着,不插言半句。
齊子仁吻她,舔她的耳根,說:“你的游戲也更好玩了,你要懂得享受,得明白我不是顏自落,我和他完全不同,你沒必要找他代替我。”
梅霁泊側過臉來,看着他的眼睛,她眸中無一絲溫度,牙齒咬起來,顫抖着,說:“要,為我娘報仇。”
“在讨好我嗎?”齊子仁一點點吻她的頰側,問。
梅霁泊沒答他的話,只是乖順地點頭,她完全沒了那時俠客的樣子,她活在了齊子仁的支配和指使裏。
墨色的夜幕降下來,掉在遠處山巅上,也遮住了人的眼睛,村落裏沒什麽亮光了,日出還在許久之後,齊子仁駕着馬緩緩前行。
樹的殘枝,有一些落在了路上。
江鳥總在營地附近,幾天了,才真正碰到陳弼勚一次,她穿戴着原來的衣服,耳朵上挂了更繁複精美的墜子,不過看着發烏,該是個舊的。
她說:“給你送東西。”
是個陰天的午後,顏修就在不遠處,他過來了,問陳弼勚:“這是誰?”
“我那次救了她,叫江鳥。”
人與人之間的氣氛無法預設,顏修在外的冷淡調和不了江鳥的純真,他看着她,過了好一陣,居然只從喉低發出一個:“哦。”
語言不通就沒法對話,江鳥膽怯地向顏修行了禮,她閃着濃黑的睫毛,從腰間摸出一把刀,長過一掌,是牛角做的鞘,上頭嵌着寶石。
黑色的寶石,像人的眼睛一樣亮。
她慢聲說:“送給你。”
陳弼勚在端詳後,雙手捧着刀遞了回去,他說:“這是貴重物,我絕不能收下。”
牧族言語滑在舌尖,能更顯慌亂,江鳥着急地說:“能收下。”
她險些要跪下了,鼻尖是紅的,眼眶也是紅的,她撇着嘴,再說:“懇求你,這是我的心意。”
或者要下雪了,也許是要下雨了,天空像一塊沉重的灰色石頭,讓人快喘不過氣,江鳥看着陳弼勚,而來往的人都看着他們,當陳弼勚再轉頭的時候,察覺身後的顏修早就走了。
江鳥哭起來,可憐可愛,她舉着那把小刀,口齒不清地說牧族話:“用它切烤肉吧,或者防身用,要是我們分開了,也不會有遺憾。”
陳弼勚急切又茫然,後來,只得将刀收下,他徑直回去,去了顏修的帳子裏。
顏修早将外頭的衣裳脫了,腰帶将他的細腰裹着,他忙着看醫書裏的方子,連頭都沒擡起來。
“居然不等我。”陳弼勚委屈起來,到桌子旁邊站着,說道。
顏修将書翻過一頁,拿了桌前的茶來,飲下一口。
他在生氣,是很明顯的,略微地擡眼,不看陳弼勚,說:“你不知道那是什麽刀吧。”
“牛角的刀鞘——”
“你會說牧族話,居然不知道他們的風俗,女子只給什麽人送刀呢?”顏修說,“你猜猜。”
陳弼勚眼裏的笑消隐下去,他有些愣,他伸手拽顏修的袖子,卻被躲開了。
便問:“難不成……”
“我懷疑你并非真的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某些古經中的戰士一樣,要在戰場近處留情啊?”
陳弼勚急得抿嘴,說:“不是——”
“也不必提什麽故事傳說,畢竟你的二哥也是如此,與夫人一同去汾江,都能帶個小妾回去,由此說,也不是太怪。”
顏修是在嘲諷,他犀利起來,像是無法被安撫和化解了,陳弼勚纏着他要解釋,他便站了起來,他轉身,冷笑道:“看來,我不跟着你才對。”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