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廿七回 [壹]

齊子仁不惜貧富命

陳流怨難分假真人

——

河底映照着天頂,因此,就見一片淺綠裏穿着湛藍色的帶子,戰事讓此處少了人煙,少了牛羊,而更多能見殘骸屍骨,或者軍隊裏機警的崗哨。

在太陽地裏,馬颠着步子慢走,日常的巡視還沒完成,陳弼勚有些疲乏,他在馬上打了個呵欠,欲回頭和同行的兵說話,一轉身,卻見四周近處沒了人煙。

大概,他在困乏之時走神,因而走散了。

另一邊,一匹馬跟上來,馬上的人用鞭子戳了陳弼勚的胳膊。

陳弼勚轉過頭去,意外發現是顏修,顏修被太陽曬得略微眯眼,問:“你怎麽從隊伍裏出來了?”

他的話末還帶着嬉笑。

“你怎麽來這裏了?”陳弼勚扯着缰繩反問。

顏修輕笑一聲,也不認真答,輕飄飄地張了張嘴,道:“你猜。”

前方道路無阻,春天在瘋長,彼時顏色黃灰的草場,如今成了鮮綠色的,顏修高聲叫“駕”,便騎了馬奔向遠處。

陳弼勚知道,那個方向到山腳下,是一片最茂盛的林子,但他和顏修未一同去過。

藍色闊袖擺蕩,烏黑的發絲在風裏揚起來,顏修騎着馬往遠處走,陳弼勚便跟上他,二人行至林內,見腳下細草繁茂,春花将放,其中不聞人聲,但聞鳥語。

“小心些。”見顏修下馬,陳弼勚立即叮囑他。

今日的确奇怪,掉隊的事情奇怪,顏修也話少得奇怪,他時常留給陳弼勚一個脊背,穿着件繡紋斑斓的衣裳。

Advertisement

陳弼勚也随他下了馬,又說:“等我一下,咱們一起走。”

“你甚是奇怪。”

“怎麽奇怪?”陳弼勚問。

顏修這才停下了腳步,他說:“我又沒叫你跟我過來,你明目張膽地偷懶,怎麽不怕軍法伺候?”

“此處廣闊,常會走散的,何況馬上就要折返了,沒人會管我。”

陳弼勚剛要伸手扯顏修的袖子,便聽見頭上的枝梢中一陣異響,他未探看清楚時,就見一個拿劍的人落下,那人長着一張長黑的臉,兩邊肩頭高矮有差。

陳弼勚對顏修喊一聲“退後”,就咬着牙迎上去,與那人打鬥一番。剎那,風卷枝動,草倒花殘,可聽劍器之聲,亦有四肢揮動,進攻抵擋。

不出幾招,陳弼勚便将那人制服,那人的臉緊貼在一處樹幹上,陳弼勚的靴子踩着他的背,狠聲問詢:“你是誰?為什麽想傷我們?”

那人并不回答,手臂與樹幹間暗自留了空間,他趁機向前傾身,便從陳弼勚的束縛中逃脫了。

顏修早已退到一旁了,陳弼勚打算再與那人争打,卻未防住他往顏修身邊去,下一瞬間,劍刃貼上了顏修的脖子。

顏修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他被挾持了。

枝梢的空隙容納陽光,正有一片落在腳前的地上,陳弼勚後退了一步,沉聲說:“放了他。”

“可以,”那人的聲音有些尖,語調不像常人,聽着詭異,他說,“你現在殺死自己,我就放了他。”

顏修紊亂的呼吸充滿胸腔,他咬着牙,搖頭道:“不要,別……”

銀白的劍刃,在顏修脖頸的皮肉上,快陷進去了,沁出了鮮紅的血。

“我數到五,這是唯一的機會,最後的路。”

那人還未有顏修高大,可看樣子,顏修是逃不脫的,陳弼勚愈發覺得奇怪,可思緒被擔憂侵占了,一時間不敢再冒險猜想。

陳弼勚擡起手臂,把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望向顏修的眼睛,可是,從那裏體悟不到太多;顏修的頭發有些散了,幾絲落下來,貼着頰邊。

“五、四……”

陳弼勚未想過,自己會如此草率地決斷生死,他很怕,但無法了。

那人說到“三”,卻留了個逐漸虛弱的尾音,顏修險些摔倒,而方才還挾持着他的人,早就跌落在地,不省人事了。

身後還是樹,樹旁站着個手舉尖刀的女子,她眼睛很大,掀起眼皮,便看見一雙琥珀顏色的眸子。

是江鳥。

“他已經死了,你們快走。”江鳥唇色蒼白,握着刀的手上沾滿鮮血,她用牧族話低聲地說。

陳弼勚握住了顏修的腕子,顏修說:“快些走。”

江鳥并非時常殺戮之人,她渾身顫抖,緊緊拿着那把曾經送給陳弼勚的刀,牛角的鞘,上面鑲着寶石,她催促:“快走!我對這裏熟悉,我能夠處理的。”

陳弼勚與她作揖,又用牧族話道謝,之後,便和顏修一同出了林子。

約四裏之外,是圓形的湖泊,清水似明鏡,水邊有一處茅草的亭子。

亭子外來了個人,他穿單薄的白色襯袍,瘦高,手上有個翠玉镯子,他歇了片刻,便往湖邊去,捧了一抔水,喝進嘴裏。

是無味的,連土氣也嘗不到,他再捧了一抔水,潑在臉上。

這下子,終于清醒了半分。

他不知道這裏,以前,也從未來過這裏。

中了三支毒箭的兵,合着眼睛躺在帳中的床上。

燈點在白晝裏,仿佛沒什麽照亮的作用,可治療時得倚靠它添光。幫手背身站着,從笸籮裏找尋藥材,他說:“已經五天了,不知道是否能活……可還是要信你。”

“信我什麽?”顏修緩聲問。

“信扶汕名醫的稱號。”幫手将藥草放進石臼裏,一下下,很重地搗碎。

一切都是平常的,這帳子裏,有人未能留住性命,也曾有人奇跡生還,幫手還在說:“過了今晚,我就能歇歇了,到時會換別人過來的。”

顏修沉默了半晌,才答一個:“嗯。”

不遠處有人唱歌,是男人的粗嗓子,配此處的氣氛,倒顯得太凄涼了,幫手未再問詢或者陳述,顏修自然沒了回答的機會。

外頭還是晴天。

幫手搗完藥轉身,他欲與顏修說些什麽,可發現身後已經空了,他困惑之時,湊上去看躺着的人,卻詫異、錯愕、恐慌,面色瞬間成了蒼白的。

只見鮮血浸滿大片的床褥,并且還在源源不斷地流淌,床上滿是紅色,後來連地上也是。而那床上昏睡的傷兵,左胸被割開很長的口子,森白的骨頭外露……

他的頭側,放着一顆鮮紅的、還在抖動的人心。

江鳥的父親去了黔嶺城中,要把羊皮賣掉,采買些糧食用物回來。

原本只有江鳥在家了,可如今多了個人,她從假皮囊裏出來,露出了最本真鮮活的樣子。

那人原是個女子,生得潇灑美豔,一雙大眼,兩縷挑眉,她的傷在背後,可好在江鳥是個殺人的新手,因此沒傷在致命處。

家是很厚的牛皮帳子,裏頭點了油燈,江鳥一手握刀,一手攥緊了女子的手,她問:“你為什麽佯裝成男子?為什麽要那個人死?”

女子微微睜着眼,不答話,只是搖頭。

江鳥知道她聽不懂,于是沒再問,她站起身,将燈滅了。

近黃昏,天色更暗了,父親還不到回來的時候,可帳外傳來了馬蹄聲,江鳥用紗巾蒙了床上女子的臉,這才掀門出去。

“帶沒帶你的刀?”顏修竟然用流暢的牧族語問話。

他是騎馬來的,身上換了和白天不同的衣裳,他穿得飄逸、潔淨,在江鳥沉默時,又說:“把你的刀放在腳下。”

“我憑什麽放?”江鳥問。

她心裏是疑惑的,又有些怕,可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壯了她的膽子。

顏修走近了,湊往她耳邊來,說:“你送刀給他,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麽人?想沒想過?”

江鳥一手緊攥着刀,側臉過去,瞪着顏修,她壓抑着慌亂,說:“我不知道。”

忽然,顏修使了個招式,将江鳥的手鉗在身後,并且将她的刀奪了過來,他道:“勿說不知者無罪,一眼便知事實,偏偏送刀給他,你還有什麽手段?女表子。”

江鳥的額前淌汗,她高聲道:“我從未覺得你對誰有惡意。他後來還了刀,我就沒有纏着了,我實在不懂,你為何要恨我。”

十五歲女子的叫喊,被抑制在日落前的空曠處,江鳥的眼睛被蒙上了,她被迫上了馬,坐在顏修身前,顏修在她耳邊說:“我要帶你去他面前,親手殺了你。”

江鳥實在疑惑,顏修為何會突然變了個人,甚至,能說起流暢的牧族話,她自然不知道顏修和陳弼勚到底是什麽關系,她只知道陳弼勚将刀送還,便是不喜歡她。

“我向來不将人心揣度得太壞,尤其是你這樣讀過書的人。”江鳥說。

顏修笑起來,說:“讀書之人有何高明處,君子并非以學識多少定之,做君子又沒有獎賞,沒幾個人願意真的做君子的。”

江鳥沉默一陣,終于問:“你們……到底是何關系?”

“是惡心的關系,令人憎惡的關系,”他的聲音低下去,換了口氣,道,“夫妻一般的關系。”

晚霞是火紅色,河中倒影也是火紅色。

陳弼勚在河邊站着,他才巡邏回來,此處是別前與顏修約定的地方,見遠處有馬來了,陳弼勚就沖那裏招手。

馬近了,馬上的人影也近了,再近,陳弼勚察覺馬背上還有個輕飄飄的女子。

顏修下了馬,幾乎不加呵護地,将她拽下來了。

[本回未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