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廿六回 [貳]

江鳥又來了,因着和陳弼勚認識,因此算是有人庇護,她便能在營地附近自在地走,她還是有些怯懦,但更愛笑了,本就生得一張明豔漂亮的臉,瘦了些,下巴尖出鋒利的弧度。

今天騎了家裏的馬來,還帶了些東西,有個傷兵上去和她說話,她讨好般從布袋子裏抓出一把奶豆腐,塞進他手裏,問:“戰場上的人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準,還沒有确切的消息。”他會說蹩腳的牧族話。

那人看向江鳥的眼神,有些饞,可倒沒做什麽壞事,他席地坐了。

江鳥的馬在不遠處,低着脖子啃草,江鳥拿着鞭子,問他:“你怎麽不去?”

傷兵擡了擡殘腿,說:“走不了遠路了,先養着。”

風從遠處刮來,不加什麽阻礙,因此吹得猛烈而通暢,一時間,人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江鳥擡手晃着那個人的肩膀,說:“求你幫我找個人,求你了。”

她如今還是一片天真淳樸,認為顏修和陳弼勚要好,因此想求顏修傳消息,所以,今日帶了一包點心,還有銀制的圓盤子,是給顏修的禮物。

或許不是人人都認識陳弼勚,可此處的多數人都知道甚至見過顏修,小姑娘提個簡單要求,傷兵爽快地答應了,他撇着腳站了起來,一深一淺地往營地深處去了。

四周有在風中抖動的旗幟,一部分舊的,早就在風裏變成了灰色的破布,這片林子近處的平地,徹底成了擁擠的聚居處,江鳥去摸馬的鬃毛,低聲哼着牧族才有的歌曲。

沒多久,顏修就出來了,他輕蹙眉頭,大約是被風刺了眼睛,走得很快,在遠處淡然打量着江鳥,走近了,便與她作揖。

江鳥把東西遞上去,用拇指指向遠處,她知道顏修聽不懂她的話,因此不說什麽。

“我們不是特別熟悉,所以你親自給他吧。”顏修倒想宣誓主權一番,可一想到陳弼勚那日收下刀的事,便開始心灰意冷了。

江鳥看東西被拒絕,就着急地指着遠處擺手,又指了指顏修,點着頭,說:“給你的東西,你們是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質樸的女子在草場上長起來,未讀什麽書,也不懂察言觀色,她似乎沒一點壞心,把全部的熱心捧上去,可是她選錯了人,卻不自知。

顏修沉默着看她,風似無形的牆,将兩個人隔絕,江鳥把東西放在了顏修腳下,跟他行了個禮,她被冷漠對待,還是有些難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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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着馬的背影消失于遠處,天氣不好不壞,不知陳弼勚幾時才能回來,戰事中一切難料,顏修在生氣的時候也憂心,因此覺都睡不好了,進了帳子,幫手在搗藥,顏修把江鳥送的包袱丢在了桌上。

一直過去兩日,隊伍才回營,陳弼勚飯都未吃,就奔去軍醫的帳子裏,可找不到顏修了,那幫手說:“上午聽聞你們要回來,他便說怎麽現在才回,然後就出去了,現在都沒回來,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裏忙。”

天好像猛地暖起來了,風裏都蕩着愈高的溫度,但誰都知道,天還是會涼下去的。

真正的暖季還在很久以後。

陳弼勚将軟甲脫了,換上一件系腰的衣袍,他從營中往林子裏去,将近處找了個遍,但未看到顏修的人影。他只得騎了馬,由遠及近地尋,天即将黑了,風止,景致是安和的。

除了戰亂,除了心急如焚的人。

後來想起他們一同在河邊的事,陳弼勚便去了河邊,他擡頭,發現天空是純淨的晴好,很多星星點綴,還有個未滿将滿的月亮。

因此,視野并不小,得見河邊的草群落了白霜般的月光,水上波光閃爍,不遠處,有個人沿河而行,正朝陳弼勚這裏走來;片刻,他大約是察覺了,便轉了身,又朝他來的方向走去。

他穿了青色氅衣,在光下更透着銀鍍般的色澤,陳弼勚騎着馬趕上,又下馬追逐,扯住了他的腕子。

問:“你是否還在想那把刀?”

顏修停下步子,緩慢地轉頭,冷聲道:“猜得不賴。”

“我今日回來之前去找了她,已經把刀還了,我說我不知道牧族習俗,因此誤解了她的本意。”

“你走之後她又來過了,給我送東西。”顏修說着話,手卻被忽然拽着,陳弼勚将他的指頭放在嘴上吻。

一下下,咂出了聲響。

顏修的呼吸發急,他極力将手掙脫出來了,問:“你做什麽?”

其實,他從來沒有要斷絕關系的本意,只是因陳弼勚對此事的輕視而不悅,他太擔憂他在戰場上的安危,于是總提着一口氣。

陳弼勚眼裏,顏修的神色逐漸柔和下來,即便他還佯裝着冷淡,可沒再推拒他的靠近。

只需一個簡單的練武招式,忽然,陳弼勚就把顏修絆倒,叫他躺在自己身下的草裏,草像幹枯的水,将人淹沒。

顏修大肆掙紮起來,被壓得氣喘籲籲,說:“快起來,咱們好好說話。”

陳弼勚腰上別着個酒囊,,硬邦邦,硌着顏修的肚子,陳弼勚說:“許多天沒見了,你都不想我。”

顏修借着月光,清楚看到了橫在陳弼勚下巴上的傷,他的心疼起來,擡手去碰他那裏,呼吸變得深而亂了,說:“我還在氣,別說想不想的話。”

人在戰場上混着,多了粗野之氣,陳弼勚依着他,下巴往顏修臉上蹭,那個傷貼着兩個人,似乎要成了兩個人共有的疼痛。

陳弼勚去扯顏修的衣裳,扯得他肩頭外露,月光像堆積的白沙,更映得人臉上明暗得當。

顏修抖着聲音,說:“太冷了,這是在外面。”

“不脫完好不好?不脫完……”陳弼勚閉着眼睛,開始吻他的嘴,說着,一會兒,陳弼勚又似想起什麽了,忽然擡起身子,将腰間的酒囊取下,仰頭喝了一大口。

酒液散出獨特的香氣,有漏出來的,低落在顏修的臉上,陳弼勚的酒還含在嘴裏,他忽然便傾身下來,兩手制住顏修的腕子。

嘴唇貼着嘴唇,将酒喂進了顏修嘴裏。

他知道顏修是喝不得多少酒的,不多時,顏修的頰上升起了紅色,他眼梢含水,原本就是濃豔摻雜溫厚的長相,此時,更能在不知覺裏引誘,他大口地喘氣。

草下的世界,是被月光圍攏處露天的床榻。

較于最直白的裸·露,野地中的遮掩才最冒險,顏修的衣裳尚穿着,可全不是原本有的樣子,腿在外,肩膀在外,胸口在外。

馬在不遠處,是馴服的,只是埋頭啃草,悠閑地挪動着,像月光裏悠閑的魚。

人亦是魚,還是水,是能無限交融的冰與河流,是火遇上谷底枯敗的柴。人從屋室裏回到動物本該待的地方,做一雙野獸。

戰事像了無盡頭。

此時的戰事,才是真正該了無盡頭的。

等弄完了,顏修的頰上更紅,他醉得說胡話,腿根還夾着陳弼勚的窄腰,發着抖,道:“我沒有氣你,我在想你。”

陳弼勚啄了幾下他乖乖湊上來的嘴,說:“我知道。”

“咱們回泱京吧。”顏修睜着眼,忽然笑起來,不刻意的淚從眼角滑往鬓角,他又不笑了,低聲說,“想住在桃慵館,想讓你做皇帝。”

陳弼勚舔着他的淚,念:“不做皇帝,不做皇帝……做什麽都是好的,有你陪着就好了。”

“不,那樣你才最高興,你不能過苦日子,”他真的哭了,鼻尖泛紅,瑟縮着去陳弼勚胸前的衣服上揩淚,說,“我,我看你這樣生活,我就心疼……”

後面的音已經快要說不出口了,顏修哽咽着,掐住了陳弼勚肩膀上的衣料,他沒醉到什麽都不明白,只是更敢直說了。

到三月,快進四月,這時候,天真的暖了,是春情恣意的時候,樹生出最年輕強健的葉子。

泱京沒變,這個深春與往年的深春沒有任何不同,崇城也沒變,有人享樂其中,有人深深被困,有人拿最少的錢,過最平常的、不太悲傷的日子。

崇城為常人難觸碰處,守衛的自然高傲些,已經過了午時,他們仍然不理跪在言德門外許久的小姑娘。那姑娘十四五歲,穿得一身破爛衣裳,臉上還有擦傷之後的血痂,再,滿身都是髒污。

她的長發披着,連簡單的簪子發釵都沒,因此只能遮在背上,她看到忍無可忍的守衛過來,正在拔腰上的刀。

小姑娘道:“我要見陛下,勞煩通傳。”

她似乎誰也不怕,加之如此的外表,總容易被當成乞丐甚至瘋子,她擡起手揩着額前的汗水。

原本無人在意她的,可刀架在了脖子上,她都毫不畏懼,還仰起臉,高聲地說:“請不要看輕我,若是在此了結了我的性命,你們會後悔的,我是大延的公主,封號‘靜瀾’。”

時間緩慢流走,陳弜漪膝蓋上的骨頭刺疼,她要暈過去了,似乎需要些吃食,她盯着開闊的城門,她知道生死未蔔。

但這是唯一的賭局了。

侍衛層層上報,為她例外了一回,再一個時辰過去,便有年輕的內侍與侍衛一起來,內侍跪下了,對陳弜漪說:“參見公主,公主請上來,奴才背你。”

車馬轎子備好了,吃食備好了,沐浴和住所都備好了。

陳弜漪擡起手趴在了內侍的背上,她眼前一暗,接着,便實實在在地暈了過去。

她沒遇上想像裏的滅口,沒像陳弛勤所說的,一進門就被陳弢劭殺了,醒後,一位紅唇粉面的女侍跪在床邊,正将陳弜漪的手握着。

她道:“公主,公主醒了,想吃什麽?我吩咐下去,給添上。”

陳弜漪錯覺得做了個夢,沒有禪位,沒有逃亡,沒有在建亭的孤獨煩躁,她一直在崇城過毫無憂慮的生活,困了餓了都有人侍候。

但是,崇城的主人不再是陳弼勚了。

[本回完]

下回說

齊子仁不惜貧富命

陳流怨難分假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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