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三十回 [貳]

一早,人未清醒時,天色就有煥亮的打算,床帳換了薄的,細紗打褶,裏頭襯了綢子,陳弼勚用晨腔說什麽笑話,還未說畢,就惹得顏修抿了嘴,埋在被子下頭,笑得全身發抖。

陳弼勚未穿寝衣,他将帳子打開個縫隙,便知曉這是個熱烈的晴天,即便太陽還沒全部升起來,可屋子裏早已染上了晴天特有的晨光。

陳弼勚問:“你真的不信會有人請我赴宴?”

“請你做什麽?”顏修掀開被子的一角,把臉露出來,他散着頭發,其中幾縷打在臉上,可顏修全然不顧,也不坐起來,就那麽懶怠地躺着。

陳弼勚笑得神秘而自得,他側過身,找個舒服的姿勢躺,挑了挑眉梢,道:“你等着吧,我現在說了你也不信。”

他總不會把天生的稚氣丢棄的,即便如今更像個大人,可輕松時,仍舊像從前那樣子,他用幹燥的指尖挑開附着在顏修頰邊的頭發。

顏修眼底生了血絲,眼皮堪堪撐開,他的寝衣倒是穿着,是件綢子的,但前襟都未系好,只是套在身上。薄被的裏料,在顏修的心口處蹭,感覺有些涼。

“又唬我。”顏修居然再次困起來,于是沒了陪他玩笑的心思,他眯上眼,擡手,用掌心拍了拍陳弼勚的臉頰。

勸:“還早啊,我要再睡一下,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不要等我。”

話畢,顏修就背過身去了,他睡的時候要躺得很好,也不會有許多奇怪的表情。誰知,顏修的呼吸再吐出去的時候,陳弼勚就黏過來,從身後抱着他。

陳弼勚說:“那我也睡。”

睡覺的原因也不明,陳弼勚原來是那種時常早起的人,如今,倒變得極其随意,但并非是過分頑劣、不思進取,該讀書時還是讀書,該練劍時還是練劍,并且要挑專門的時間,寫詩作畫。

這一覺再醒來,太陽已經懸在了天壁上,顏修換了衣裳,有丫鬟來幫着梳頭,她咧了嘴笑,幾乎墊腳跑進來,喊了很響的一聲:“公子。”

顏修原本未看鏡子,他擡了頭,便看見自己身邊站着圓臉可愛的人,他應她:“莫瑕……”

莫瑕長得還是原樣,甚至穿衣的式樣都未改變,她伸手拿了梳子來,說:“原本能早些見你的,可前些日子染了風寒,只得停工歇着,在房中聽他們說你回來了,便催促着自己快些痊愈。”

她倒是個驚喜,總算在衆多的變數中叫顏修高興了一下,陳弼勚穿好衣裳出來了,他打量莫瑕幾眼,訝異地問:“你怎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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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子。”

如何說,陳弼勚也是地位極高的人,莫瑕收起幾分笑,恭敬地行禮給他。

“免禮吧,今後不用了,我長住在此。”

莫瑕應答着他,轉了身,幫顏修梳頭發,陳弼勚洗臉漱口後,出了房門。這裏倒是熟悉處,是側院中的二層紅窗小樓,門前懸挂“寒江”二字。

陳弼勚又去逗顏修養在陰涼處的鳥了。

早膳好了,陳弼勚就回房去用,他攪着碗內的清粥,說:“若是行,就再買些黃鹂、燕雀、藍歌鴿,再掘幾個淺池子出來,養魚,這裏的池子沒好看的。”

吃的還在上,都拿來擺在圓桌上,莫瑕給顏修盛來半碗甜酒蛋羹。

顏修低頭吃了半口,臉上一絲笑也沒有,他擡起眼看着陳弼勚,說:“整個桃慵館都沒滄華園的一景大,你多想想,還要什麽。”

“要建一處高樓,再帶兩個閣子,環閣漫步,移步換景。”

這的确是專程說來氣顏修的頑皮話了,陳弼勚盡力收住嘴角上的笑,他吃了兩口粥,佯裝嘆氣,說:“居然真的不理我。”

顏修問:“是不是覺得沒勁?”

陳弼勚答:“是。”

他的眼神正和顏修的對上,過了一陣,陳弼勚低下頭,再吃了一口粥。

室內正靜寂時,外頭來了個家仆,他道:“二位公子,崇城來人遞了信。”

“給我吧。”陳弼勚說。

莫瑕将信接下了,遞了過來,便出去了,陳弼勚得意地看着顏修,說:“看吧,請我的來了。”

陳弼勚近日總在造些猜不透的玄虛,他拆了信,裏頭是黃紙黑字,上書:送呈,賢弟流怨啓,謹定于五月初三夜,設宴席于崇城千止閣,因黔嶺驅敵戰勝,作慶賀之意,恭請流怨攜伴參與。

落款是個圖章,上頭未有一處文字,陳弼勚看了,便知此書可信。

他又遞去顏修手邊,說:“你瞧瞧,你也要去。”

“千止閣……”三個字,顏修均未用很大的聲音,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了,擡眼看着陳弼勚,問:“何人能設宴在千止閣?”

“如今聖上。”陳弼勚輕笑着答道。

顏修需要更深入地去想了,他的确知道陳弼勚給陳弢劭寫信,要來了宅子,但那尚且能想成一種寬恕、一種照顧,而衆多的事情合在一起想,陳弢劭的立場愈發成迷。

顏修問:“他到底是不是恨你?”

“如果恨我,自然不會給我此處宜居的府邸。”

顏修再思慮一陣,說:“我近日越來越覺得奇怪,那年那日在千止閣,他公然發怒,後來又背信棄義,攻城,迫使你禪位,可從另一處想,他奪位,致使陳彌勫的所為竹籃打水,讓民衆信任服從,解決了瑤臺變亂之事……而你,居然自在出入黔嶺大牢,如今又能安穩在此。”

陳弼勚坐在桌旁,拇指撐着頰側,不喜不怒。

顏修壓低了聲音,他的眼睛睜圓了,因為緊張,于是手攥成了空拳。

顏修緩聲說:“我猜,從那時千止閣一事起,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陳弼勚提神吸氣,并未及時地應答,但嘴角處的笑越來越明朗,他仰頭,将半杯茶飲盡,這才說:“回泱京之後,我就未有太多僞裝與防備,我原以為你早就看出來了。”

顏修道:“我是猜想過幾次,但都不肯相信這是真的。”

陳弼勚的确精明,他再次撐着臉,說:“雖說我在亂事裏抽身而退,但本意還是為了救天下,而非救我。”

“你就……這麽信他?”

自然,陳弼勚知道顏修所說的“他”就是陳弢劭。

“那時,民憤擠壓,若是他未佯裝背叛,恐怕也不能幫我想出更好的法子,再說,人總要信點什麽的。”

“我懂了。”

顏修伸手,将手心撫在陳弼勚臉上。看着陳弼勚,顏修的目光柔和起來,那裏面是喜愛、深情、欽佩,是一種道不明的觸動。

顏修吃好了,起身、漱嘴,陳弼勚就也随他起來,顏修上前抱着陳弼勚,接着又吻他。

後來,含着淚,低聲地說:“以後要活得愉快些。”

“知道。”陳弼勚點頭應答。

天早就大亮了,這時吃早飯,已經算是遲的,從窗的空隙漏進來的光,又向外移動,過不了多久,就該不見了。

第二日,千止閣的宴席早在備着,無人會管陳弜漪,因此頑皮的她連晚膳都未用,她穿了深藍下裙,上頭暗紅的小衫,将珠花去了,耳墜與頸鏈也解下,在鏡子前頭思來想去。

終究,留了個簡單的芍藥綠葉釵在頭上。

她小聲地,詢問一旁的女侍:“喂沒喂我的小狗?”

“喂了,公主,你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好,我不去看,我兄長來看我,我得去一趟滄華園,你別跟着了,我很快就回來。”謊話說在嘴上,倒是絲毫不緊張的,陳弜漪特地穿得輕便,身上也未有什麽繁重的飾物。

方便夜行,也方便躲避,方便逃跑。

可實在來說,真的要逃跑的倒不是陳弜漪,只是她的熱心腸叫她迫近這場無形的糾葛,她知道,紛争也會到來的。

但陳弜漪不怕。

她帶了包袱,那裏頭包着個匣子,裏面裝珍玉、珠寶、金子,還有些從月闊宮搜來的銀票。

月初,月亮似個銀制的細鈎子,挂在灰藍色的雲上。

陳弜漪與城門處的守衛說:“我是靜瀾公主,崇城之內,無人管得了我,你們該知道吧。”

守衛說:“聽說過靜瀾公主。”

都是受了訓的精兵強将,腦子也聰慧,陳弜漪墊着腳氣勢洶洶,往他們臉上瞧時,他們察言觀色,就了然了她的身份。

原本想好的各色謀略,最終只用去半個,陳弜漪一手捂好了包袱,一手打着燈籠,她出了崇城,便快步地奔走,她再過了兩條長巷,在坊外的一處荒地旁,見到了容桑。

“我前日出宮時已經找好了馬車和趕車的,人是可靠的,一會兒出發,其他的不用擔憂,她會帶你南下,去建亭。”

容桑眨着眼,輕聲地問:“若是他不認我怎麽辦?若是他不認我,我是不是該回來?”

“不會不認你的,再說,你除了走,還能怎麽辦?我想了很久,那歸榮王和王妃之間暗流洶湧,如今,榮王妃又知道你的一切,你怎麽能保證她永遠護着你?你要逃離他們,過得更簡單些。”

陳弜漪将包袱塞入容桑懷裏,嬌生慣養如她,卻仍然會覺得容桑太過脆弱,可是,只能幫她到這兒了。

容桑穿得素淨,頭上有睡蓮步搖,她彎下腿,跪在了燈籠前面的光圈裏,說:“靜瀾公主,那日在宮裏,若不是你命人相救,我大概早已經死了,再謝過你。”

“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即便我們不熟悉,也是要救的。”

有些時候,陳弜漪的處事說話都和旁人不同,她未經歷基本的成長,卻在那場變亂裏得到了獨特的一種力,她能一人從建亭回來,能闖宮門,那自然也能救容桑的性命,并且,再幫她一次。

不遠處有馬奔聲了,細聽,便知道也有行車聲,陳弜漪和容桑轉頭,只見,一個亮點颠簸抖動着,愈來愈近了。

趕車的響起很亮的一嗓子,說:“來了,二位姑娘,咱們抓緊時間走了。”

“上車吧,快上車吧。”陳弜漪抓着容桑的手,一瞬間,像是能感受到很淡的親近感,畢竟,她們的身體裏有一半相同的血肉。

容桑的淚掉下來,落在了陳弜漪的手背上。

“畫帶了嗎?”陳弜漪忙問。

容桑答她:“帶了,我把畫偷出來了,就在我的包袱裏。”

陳弜漪深吸一口氣,說:“拜托你,你替我照顧他們吧,你才是親妹妹,我那時總是沖撞,說了叫他們傷心的話,不招呼一聲就走了。”

“我知道,但他們一定不會怪你的,聽你所說,就知道兄長和嫂嫂都是好人。”

“對。”

容桑去掉了在榮王府中繁瑣豔麗的打扮,但她身上,有着尚未淡去的脂粉氣味,她溫柔、內斂,又有隐藏很深的、屬于她的靈動。

此一別,或許不會再見了,陳弜漪看着遠去的車的影子,她哭起來,淚挂在下巴上。

她愛泱京,留戀崇城,可建亭總在回憶裏安穩地躲着,那裏濕暖,有許多花,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樹,那裏的風很薄。

建亭下雨了嗎,有人流汗了嗎,先生還記不記得弜漪呢?

或許,屈瑤也在想着,生個她和陳弛勤的孩子了。

而此時的崇城,未到盛夏,剛剛入夜。

崇城裏的千止閣中,宴慶即将開始了。

[本回完]

下回說

千止閣詳解暗中計

拂醉崖長思世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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