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卅一回 [壹]
千止閣詳解暗中計
拂醉崖長思世間情
——
顏修穿米黃闊袖的一身,梳了個自在飄逸的頭,他在千止閣下,便看見一旁大路上來了幾位着官服的男子,有年長的,亦有年青的。
月亮是挂在雲頭上的、銀色的鈎子。
“可還有什麽囑咐?”顏修側身過去,貼近陳弼勚的耳朵,問他。
陳弼勚今日穿得更是素雅,他身着冷藍色窄袖單袍,顯得更為挺拔,烏發是束起的,一側頭,便有那麽幾縷,拂在顏修的臉上。
顏修被搔得癢了,撥開他的頭發,佯裝躲他。
“不用慎重,不必禮貌,遇到熟識的人打招呼,僅僅見過的就假裝沒見過,從來沒見過的,就看也別看,”陳弼勚的嘴角上滑出一絲笑,他的臉上倒是沒有負擔,吐了口氣,緩聲道,“還有就是,菜應該不錯,多吃點。”
他似乎掌控着不便透露的一切,顏修在他身旁跟着,二人自千止閣前的大路到階梯,自兩排守衛的眼前經過。
他們來到了一層的廳中。
見四周明處無人,環境也嘈雜,顏修忽然問:“會不會打起來?”
“怎麽會打,誰打誰?”
“你說朝中重臣與黔嶺将領都在,他們終究是陳弢劭提拔任用的,他們會不恨你?安全起見,陳弢劭自然不可能告訴他們全部的事實。”
顏修的确是真的擔憂,擔憂平靜的日子被再一輪風暴打斷,擔憂陳弼勚的忽然出現會引發他人的不滿,擔憂一切不可控事情的發生。
陳弼勚自在輕松,嘆道:“為什麽恨我?不必要恨我。”
Advertisement
“但是很多人以為你死了。”
顏修圓睜着眼睛,那裏面有天然的光,他忐忑着,只得吸氣,再吐氣。
長發青絲、紅絹翠玉、雅淡衣裳。
顏修無法忽視陳弼勚略微癡呆起來的視線,他輕輕側臉,對陳弼勚說:“別這麽看我。”
陳弼勚卻忍不住笑出來了,他像是撒嬌,聲音變得柔和而爽朗,兩只手将顏修的闊袖子拽着,道:“為什麽不能看?都看了這麽久了。”
千止閣裏頭,裝飾還是老樣子,較其他宮室內斂些,更雅致清淡些,燭燈閃爍,紗幔布帏共存,木雕彩漆裝點。
有人進來了,是顏修見過幾次的大人,但想不起名字了,他腮上淨是花白胡須,往陳弼勚臉上一瞧,便蹙起了眉。
像是詫異,也像是恐懼。
陳弼勚只是輕笑,并未說什麽,他的視線未在別處停留太久,大多數時候都在看顏修,他拽了顏修的腕子,說:“上去吧,快上去。”
顏修後背發涼,但未表現出驚慌,等二人到了千止閣頂層,便在四面通風的宴慶場中坐下,顏修的位子偏僻,陳弼勚的位子更偏僻。
一切都是熱鬧的、平和的,陳弢劭未到的此時,有人在高聲交談,也有人進進出出,樂師奏樂,和睦充耳。
顏修前方無人落座,他再一擡眼,便看見正對的、也在看向他的男子,那人叫任濤和,曾是兵營裏一個做官的,顏修任軍醫時和他說過話,盡管講的都是公事,可二人算是熟識。
顏修提袖掩面,将杯裏的清茶喝下一口。
他知道,任濤和露出了一種愕然也了然的表情,他猜想,今日宴慶的座位,自有其排布的道理。
陳弼勚便坐在任濤和左後方的角落裏,他見顏修再擡頭了,便沖着他發呆,忽然,陳弼勚吐舌擠眼,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顏修的半口茶未吞,險些被逗得嗆着。
陳弼勚鼓起腮,學金魚吐氣。
顏修不敢再瞧他,可還是想看,只得躲閃着,終究,遮住半張臉,忍着笑,乃至肩背發顫了。
這時,四下忽然安靜了,只見,有提着龍燈的二位女侍出來,随即,內侍出來四位,再接着,便是陳弢劭身邊最得力的內侍。
陳弢劭也出來了。
一切禮節都嚴密照常,顏修與那些臣下一同跪着,他察覺到陳弢劭的臉色平常。
這才是最不平常的。
此等場合,安全便罷,若是真的有大事發生,必然是性命攸關的,顏修不清楚陳弼勚與陳弢劭謀劃了什麽,只是莫名地慌張警覺。
落座了,陳弢劭穿着白料金繡的圓領袍,算是自在平常的衣裳,他道:“黔嶺戰事曾蔓延反複,難以休止,現今黔嶺大勝,因而設宴在此,以嘉獎慶賀,不忘功績,也做祈禱祝願,為紀念警示,祭奠逝去的衆兵衆将。”
顏修随衆人擡起手腕,與他們一起,将瓷盅裏的酒倒在地上。
是瑤臺的雲清稞,嗅來清冽,陳弼勚在那裏坐着,祭奠結束,便自斟了一盅來喝。
只聽,外頭來了略微發急的腳步聲,內侍進來跪下,道:“陛下,宴慶并未邀歸榮王前來,但他非要進來……”
內侍還欲說什麽,可身後的陳彌勫已經靠近了,他一張精瘦的黑臉上,雙眼發亮,胡須較從前白了幾根,他并未行禮,沉聲,道:“今日宴會,皇親重臣皆在,卻唯獨未請本王前來,仔細打探才知道,是有貴人回來了。”
他的諷刺就在表面上,他因今日之事張狂起來,繼續說:“陛下,你得給在座諸位解釋清楚。”
陳弢劭大概并不着急,他仍舊安定坐着,輕笑,問:“解釋什麽?”
“解釋為何先帝陳弼勚還活着,解釋他為何還會出現在崇城,在這座樓裏待着。”陳彌勫咬起了牙關。
衆人自然想要驚嘆議論,可境況不清,因而不能有言語舉動,因此,此處更安靜了。
陳弢劭站起來了,他挪步往外,站在腳下矮臺的邊緣,他的手背着,說:“他禪位之後,朕可從未說過要抓他,人在世,總要有仁慈、信功德,陳弼勚未做什麽惡事,讓位與朕,他為何不能出現在此處?”
“你明明放出消息,說他死了。”陳彌勫道。
陳弢劭聽畢,忽然仰天大笑,而後,說:“歸榮王,朕可沒有放過那樣的消息,民間傳聞衆多,難道都要信嗎?”
樂聲早已止住,那些樂師及舞女,全在不覺然裏退下去了,此處未留太多宮人,而重臣和皇親都在。
陳弢劭那般鎮靜,從座位上起來的陳弼勚也是。
陳弼勚潇灑也肅然,看着陳彌勫的眼睛,不急不緩地走過來、停下。
這次,四下忽然湧起的喧鬧止不住了,一會兒,又被內侍的咳嗽壓下去,陳弼勚樣子變了,褪去稚嫩,更英武,也更穩重,他不說話,就在陳彌勫身側的不遠處,站着。
陳弢劭繼續說:“既然歸榮王有這麽多的疑問,那朕的疑問也需要解答,呈壇失火當日,縱火之人的屍體便已經找到,後來調查,發現他曾經是外府衙門的捕快,而後受家舅指引,得了個進京的機會,這個機會,便是在德天樓差人管店,每月拿不少的銀錢,而這個家舅,就是歸榮王你的部下。那時,瑤臺叛亂四起,民憤積壓,而偏偏在失火的時候,呈壇去了許多的瑤臺人,自稱是新宮的勞工。”
“本就是與本王毫無幹系——”
“有沒有幹系你自己清楚,”陳弢劭未惱怒,他接了內侍遞來的溫茶,飲下半杯,繼續說,“再說瑤臺,虐待勞工一事為真,但聞陌青一系寫詩撰文,影響并非廣泛,民間有人利用聞陌青,挑動民憤,以達到并不單純的目的,而聞陌青之死,也并非是單純的自殺吧。”
陳彌勫的眼睛睜得更狠,他深吸氣,冷言道:“若非着實有民憤,誰又能挑動民憤呢?”
“朕未說沒有民憤,聞陌青的詩社裏,有位叫譚松庭的,在瑤臺待了不短的時間,他在山林裏還有一座宅子,從宅子中廚屋的柴堆裏,發現了引火未用完的、譚松庭的手跡,而上面的字跡似聞陌青又非聞陌青,想必聞陌青死時留下的、聞名四處的遺信,亦是出自譚松庭之手吧。”
陳彌勫深喘了一口氣,他站定在那處,盯着陳弢劭,他眼底深紅,再轉頭,看着陳弼勚的臉側。
陳弼勚接了陳弢劭的話頭,他話語輕快,他看着陳彌勫,說:“歸榮王,有些人要的民憤,恐怕是為自己所謀的遮羞布,君主懼怕民憤,而有些人,卻喜愛民憤,我所言不錯吧?”
陳彌勫屏氣,而後,道:“誰都能信口開河的,都能編故事,都能為所見強加因果,我未曾預料,你們居然如此害我。”
“我們沒有害你,也并未強加因果,聞陌青的遺信已經在回泱京的路上了,而譚松庭等人,早就在樓下恭候,等信有了,人在了,就什麽都清楚了,”陳弼勚說着,回身,正面與陳彌勫對視,他道,“信假借聞陌青之口,将罪行嫁禍于我,我還記得是這麽寫的,‘餘欲說行宮修建迫害勞工一事,為貧苦者伸冤,卻遭當今聖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輕奪我之命,鐐刑未至,見毓不屈,此先去矣,以達為民之志,了終生所願’,若信并非出自聞陌青之手,那麽,聞陌青的死就要深究了。”
陳弼勚似笑非笑地看着陳彌勫,而顏修,卻陷入了持久的詫異裏,待聽到此處,他已然在震驚後開始懊悔了。顏修那時也入了圈套,棄去對陳弼勚的信任,認為是他逼死了聞陌青,顏修因而憶起自己兒時的慘事,甚至幾次藏刀在身上,預備了斷陳弼勚的性命。
顧不上喝酒、猜想、交談,宴慶上的顏修,看着陳弼勚。
顏修眼中含淚,他的腦海中開始回環的的是許多景象,陳弼勚經歷了石山的毒蛇,經歷天降的刺客,他能為大局委屈自己,亦會在戰場上馳馬殺敵,他曾經挨了顏幽那幾乎致命的一劍……
但。
陳弼勚未頹廢、未世俗、未滄桑,他英俊、活潑,生得長身闊背,還是有些幼稚,喜歡玩笑。真誠,又機敏。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