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謊言與欺騙(下)
沈予心裏敏感,趕緊把江亦行拉下來坐在座位上,一邊清理桌子一邊問他:“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感冒了嗎?”
而後他轉身把垃圾扔到垃圾桶,手搭在江亦行的額頭上摸了摸,發現溫度是正常的,但是有細細密密的汗珠滲出來。
此時江亦行努力維持着面上平靜的表情,咬緊後槽牙倒吸了幾口冷氣,站起來一句話沒說輕輕推開沈予沖進了廁所。
他緊咬下唇不敢開口,怕一說話就會體力不支倒下去——他渾身痛極了,像千萬只螞蟻啃噬,像從刀山火海爬過,從四肢到心髒,一點點燒得他痛苦不堪,劃傷他所有的意志。
站在鏡子前他勉強能擡起頭看一看現在臉色蒼白得可怕的自己,身上的劇痛使得他抓在洗臉池邊上的手指緩緩收緊,幾乎要掀翻指甲,又像是要把指甲嵌入手心裏。
到底是哪裏痛他已經分不清了。
沈予還在焦急地敲門,手掌心打在半透明的玻璃上,“你怎麽了?!你倒是說話!江亦行——”
江亦行立刻打開水龍頭,俯身捧了兩捧水拍在臉上,抖着嘴唇緩緩說:“沒事,胃疼...”
“胃疼?我、我去給你找藥,你等等我!”聞言沈予扭身跑回了卧室,翻找的時候手抖得拿不穩東西,差點把藥箱掀翻在地上。
這撕裂身體一般的痛感不是突然出現的,其實江亦行從昨天下午就開始感受到了,他很明白自己這是什麽情況——他正在和沈予共享自己的壽命,這個過程是必須經歷的,但是他沒想到提前了這麽多的時間。
和閻王的交易達成的時候閻王就“善意”的提醒過他,這個過程不是那麽容易,這期間他會持續不斷的四肢疼痛,而且容易産生記憶錯亂。做這樣交易的時候他腦海裏還沒有所謂“極為痛苦”的概念,而這會兒鑽心刻骨的感覺提醒他,他正在把自己的時間換給沈予。
他此時也只能通過不斷用冷水撲在臉上才能保持清醒,他知道會很難熬,卻沒想到會這麽難受。
除了閻王給他的忠告,那位老人把沈予手腕上戴着的珠子交給他的時候,也很鄭重地提醒了他,問他是否能承受這種一般人都沒辦法承受的疼痛。
他把珠子拿在手裏的時候想都沒想過害怕。
痛就痛了,再痛不過是痛死。
身體上的痛感和當初失去沈予時候的痛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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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着牆往下滑,坐在地上把手指放在上下齒狠狠的咬着,努力的保持着意識清醒。
——他得等沈予過來然後給他開門,不然沈予一定會很着急
而那邊沈予找不到胃藥,把房間和客廳翻了個遍之後,只能把所有有“止痛”功效的藥抱着往廁所門口跑。
他急得滿頭大汗,也隐隐意識到江亦行那樣的表現根本就不是胃痛這麽簡單,腦海裏閃過了各種可怕的片段,他眼眶一酸,視線模糊不小心絆倒,膝蓋狠狠地磕在門邊磕出一道傷口,立刻有鮮血透過睡褲上滲出來,染紅了一片衣料。
他低頭看了一眼,痛得他本能的伸手捂了一把,心中更是慌張。
“江亦行你開門,嘶好痛...藥我給你拿來了,快開門!”他沒空處理傷口,任由血順着褲腳流下來,一瘸一拐地跑到廁所門口繼續敲門。
聽到沈予砰砰的敲門聲,裏面靠牆坐在地上的江亦行意識模糊地站起身,全身力氣都壓在門把手上往下一按,打開門的一瞬間看到沈予着急的模樣,他就精疲力盡地倒在了那人懷裏,原本嘴邊的一句我沒事別擔心都來不及說就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然而這種無意識的感覺并沒有持續多久,江亦行沒一會兒感覺自己又看到了迷霧中那兩個依偎着坐在地上的人。和上次一樣,卻又有點不同。
現在他的腳下是荊棘密布,眼前是濃霧重重。他還是像上次那樣,嘗試着撥開迷霧朝兩人靠近,試圖看清兩個人——或許還可以有交流,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了。
他正忍受着腳掌被劃破的刺痛往前走,沒想到沈予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并且抱着他的腰把他往後拽。
兩人跌倒在地上,沈予哭着不停地向他道歉,小心地牽起他傷痕滿布的手,手忙腳亂用衣袖擦他滲血的腳心,淚流滿面卻還是溫柔的吻他,而後緊緊抱着遍體鱗傷的他不肯放開。
他不解沈予此刻的驚慌和恐懼,想和沈予說話讓他不要擔心,一低頭就看到沈予十個指頭幾乎都要破了,正流着血。
他又無暇顧及遠處兩個人,把沈予的手指含在嘴裏用溫潤的舌頭舔去上面的血漬。他明明動一動就感覺自己要被撕裂,卻更加心疼沈予,輕輕地給他吹着指尖的傷口。
他一晃神,看到那兩個人又消失在了迷霧裏,自己也漸漸地感受不到身邊的沈予。
沒有了支撐,江亦行閉上眼睛陷入了黑暗。
再後來不知道自己的意識在未知的混沌裏游走了多久,他終于攢了點力氣,動了動眼皮看到有光進入自己的視線,等他艱難的轉過頭看到手邊是沈予的手,指頭上竟然真的有結痂的小傷口。
他于是想,還沒死——或者确實死了,但只要身邊還是沈予,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氣。
他又一點一點用手指去觸碰沈予,瞬間就被那人反手緊緊抓在手裏。
他緊接着感受到唇上一片濕熱,看到沈予将噙着的一口水渡進他的嘴裏,急切的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只感覺自己搖搖頭算是回答,沈予就撲下身來抱住了他,有溫柔的液體順着他的脖頸流到頸窩,他擡起手拍拍沈予的背算是寬慰他,疲憊至極就又睡了過去。
而沈予在江亦行短暫的清醒後,抱着他不願放手,就着這個姿勢又在床頭坐了兩天兩夜,一直通過那張泛黃的紙和褚安交流。
那天江亦行暈倒之後,直覺他并非胃疼,第一反應就是把那張紙從衣袖裏取出來看,上面只有褚安說讓他立刻聯系自己,他按照褚安說的方式紮破了指尖在紙上寫字,等了一整天 終于等到了褚安的回複。
褚安告訴他江亦行沒事,即使他看起來痛得快要死過去,暈倒一次、兩次甚至一直昏睡,他都不會死。他同時也告訴了沈予全部的真相,包括江亦行本人不知道的部分。
——此時江亦行的命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而是無輪境的。
沈予覺得這種交流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于是問褚安為什麽他不能和自己見面說話,褚安那邊片刻的沉默後,反問他江亦行是不是給了他什麽東西。
他看着自己抱住江亦行交疊在他手臂上的兩只手,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麽江亦行要送自己那串珠子。
他說,我手上有一串珠子。
褚安告訴他,那可能是江亦行為了阻止他再和地府有任何接觸,以同樣的代價換來的。自己在接到他的信息後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在同事的協助下,與他聯系上。
現在江亦行已經斷了一切的退路,一心要強留他在人間,哪怕是一縷魂魄,哪怕是只有半年的時間。
沈予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寫字,緊緊抱着江亦行又哭了出來。
他想,還是不要和這個人談了,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愛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根本沒有談判的資格。
就算是他本人,又有什麽理由能從江亦行身邊把他最愛的人搶走。
這個時候江亦行已經昏睡第四天,到第四天晚上,沈予終于想通,想通了的同時又有點絕望。
他和褚安說,拜托褚安想想辦法趕緊把自己“處理掉”,輪回也好灰飛煙滅也罷,總之就是要在江亦行執着的獻出生命和他的“生生世世”之前讓自己消失,這樣幹脆利落的斬斷這輩子的糾纏不清和無疾而終,下輩子可以繼續寫兩個人的故事,無論是悲是喜,就算是比這輩子更加遺憾的糾纏,但起碼能有個相遇,有個開始。
他打算好了,和孟婆通個關系,不喝下最後一碗孟婆湯,下輩子可以盡快的先一步找到江亦行。他也已經想好下輩子怎麽比江亦行愛自己更愛他,所以他不能讓江亦行就這麽消失在無輪境裏。
——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去愛江亦行,讓內心更加堅定。
憑什麽就只能他一言不發地成全自己,明明自己也愛他,雖然錯過了浪費了很長時間,可是能補償起來總歸是好的。
懷裏江亦行還在沉睡,沈予試了試想把那串珠子摘下來,反複好幾次都沒什麽用,他越用勁那十幾顆珠子就不斷收緊,幾乎讓他以為手腕要被擠壓斷裂了。
這玩意兒怎麽跟褚安的縛靈繩一樣。他腹诽。
他同時想,自己必須去一趟地府,褚安告訴他,因為權限問題,現在查下來沈予無法輪回的原因除了命運薄,還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身後事并沒有處理好,他得親自去确認一下。
沈予正想辦法解開手腕上的珠子,忽而腦海裏一閃而過一個荒唐的念頭。
他立刻咬破最後一個皮膚完好的指尖,看着鮮血冒出來,在紙上寫字向褚安說了自己的想法。
他寫完以後,低頭看着結痂的幾個指頭,親了親江亦行緊閉的雙眼,輕聲對他說:“你用你的時間和身心把我從一個死人變成活人,變成有血有肉的人,盡管是以這麽慘痛的代價——
江亦行,我這輩子是無以為報,唯有不停地愛你,生生世世地愛你,我祈求你給我這個機會,不要就這麽讓我失去你...失去的滋味那麽苦,你忍心讓我嘗這種滋味嗎?”
他流着淚吻他,睫毛煽動着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和他變作一個人,和他一起飽受煎熬,和他一起痛死過去。
昏睡至第五天早上,江亦行醒來的時候沈予不在,他四肢還因為體力耗盡而軟着,卻因為不見沈予想都沒有細想掀開被子就下床。腳掌沾地的時候那明顯的痛感讓他想起了迷霧中滿地的荊棘,他一時竟辨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走了一遭,一時大意跪跌在地上。
他跌倒在地一聲悶響,沈予在廚房聽到之後扔了手裏的筷子就跑回了卧室。
“你醒了!”他沖到床邊把江亦行扶起來,“有哪裏不舒服嗎?——胃還疼嗎?”
江亦行搖搖頭說不出話,感覺有點惡心。
“我、我給你煮了粥,但是我不太會煮,我給你端過來。”沈予把人扶回床上靠在床頭,被子給他拉上來重新蓋上,沖他歉意地笑笑:“等下要是實在吃不下,可以讓韓晨給你送飯,這幾天我都用你的手機跟他們聯系,說你病了要休息幾天。”
江亦行太想和沈予說話了,奈何嗓子太幹講不出話來,他試着咳了兩聲,沈予立刻會意,從桌上的保溫杯裏倒了半杯水給他。
他實在有點渴,仰頭喝了一口潤在嘴裏慢慢咽下去之後感覺好多了。
“好些了嗎?”沈予坐在床邊給他拍心口,幫他穩定呼吸和心跳節奏。
江亦行的臉還是很白,沈予忍不住想問他痛不痛。
他還想告訴他,自己也很痛——從褚安那裏得知他那樣偏執近瘋狂的決心之後,他也跟着他痛到無以複加。
只不過他自己也知道,再怎麽痛也是沒有江亦行痛的。這個人獨自情深的那十年,這輩子真的沒有辦法好好彌補了。
江亦行看着沈予,神情由痛苦轉向柔和,他動動嘴唇,極小聲地努力地說:“你親親我,我就好了......”
沈予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他彎起嘴角笑了笑,一言不發地低下頭輕輕含住他兩片薄唇,溫柔地與他接吻,一顆心髒貼着他的,片刻後感覺他呼吸不太平穩了才戀戀不舍放開他,将他唇角吞咽不及的津液耐心舔舐,才又覆在他耳邊說:“今天開始,我們的心跳是一樣的,血液是一樣的,愛是一樣的,我不準你愛我比我愛你多一點了。”
江亦行擡起手臂去摸他的發梢,想說好,靜默片刻還是沒舍得說出來。
過了會兒,沈予端着一碗青菜粥坐在床邊,小口小口的一邊吹冷一邊喂江亦行。
吃了幾口他終于可以正常的說話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告訴沈予,別擔心,我沒事。
沈予放下碗,扯了紙巾給他擦擦嘴角,說:“我不擔心,你要是死了,咱倆一塊兒投胎去,我比你大三歲,我十八歲,在你十五歲的時候暗戀你,就算死纏爛打也要把你追到手。”
他又端起來,舀了一勺吹涼喂給他:“你要是不答應也沒關系,我也在我二十五歲你二十二歲的時候非要和你結婚,暗戀你十年,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向二十五歲的你告白。”
江亦行咽下去之後,笑到:“那我會一邊笑你暗戀十年不敢說,一邊答應你。”
“好,”沈予低着頭,嘴角是比剛剛更為溫和的笑意,說:“我也會因為太愛你,為了你付出我的生命。”
江亦行愣了片刻,在他臉頰捏了一把:“瞎說什麽。”
沈予沒再說話,把碗筷收拾到廚房洗幹淨,回到卧室掀開被子鑽進去,靠在江亦行的身邊,抱着他,看着他發呆。
“怎麽了?”
“我有問題想問你。”沈予說。
江亦行往上動了動,沈予拿了個枕頭給他塞在腰後,靠在他的心口聽他心髒砰砰跳動的聲音。
他并沒有等江亦行說可以問,自顧自地就問了:
“江總,我的墓地豪華嗎?”
江亦行聽他半開玩笑的口氣,看他一眼,說:“豪華,非常漂亮。”
——他的沈予,真的一點都不會撒謊。
十年不知愛,一朝愛上了也只會把滿腔愛意寫在臉上說在話裏,全是破綻,自己輕易就能重新掌握主動權。
沈予問:“真的嗎?周圍是不是有大片大片的洋槐,夏天的時候開得清秀又芬芳。”
“嗯,有你喜歡的洋槐,我把它們照顧得很好,就像照顧你一樣。”
江亦行的指腹在他唇上摩挲,整個人溫柔得一塌糊塗,有點像和煦的春風,也像泠泠的清泉。
沈予又問:“那去我的墓地是不是一路坦途,鳥語花香。”
“是,我攔了周圍的雜草,用石塊把路鋪得很好,行走起來穩穩當當的,一路上我種滿了栀子花。”
沈予眼底閃着光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騙我了嗎,我真的有墳墓嗎?”
江亦行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沈予臉上的淚痕都快幹了,他抱着他躺下,手臂撐着上半身,一手去撥弄他的頭發,然後俯下身親吻他,舌頭勾勒他顫抖的唇瓣,在他上下齒間溫柔游走。
“我沒有騙你,我心裏為你搭建了你愛的王國,把你安葬在那裏,無人驚擾。”他說。
沈予這幾天眼淚都要哭幹了。他本不是脆弱易哭的人,相反活着的時候他粗心卻也堅強,從不輕易掉眼淚,因為沒有軟肋,沒有恐懼,也沒有愛人。
他抱着江亦行,感受到他解開自己的衣服褪下睡褲,手在他胸口撫摸,他甚至可以通過他的掌心聽到他心跳的頻率。
江亦行知道他在哭,他幾乎也要跟着落淚,可他還是溫柔地進入了他的身體。他問沈予痛不痛,沈予搖了搖頭,于是他又更加溫柔地動了起來。
他其實撒了個彌天大謊——大概也不算撒謊。
他是給沈予辦了一個葬禮,也只有他一人參加。他把沈予帶回家之後,舊房子地下室改成巨大的冰窖,他在那裏擺滿了鮮花。
他的沈予躺在鮮花中間,面色紅潤,仿佛只是沉睡。他常去他身邊靜坐,看他的樣子無數次幻想他會重新醒過來。
如果沈予真的長眠于底下,被包裹在潮濕陰暗的泥土中,他想再見一面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堆白骨——那無異于用刀将他已經被剜下來的心髒再攪碎,他一定會崩潰,會瘋狂,會以更加殘忍的方式毀滅自己。
他無法埋葬沈予,無法容忍他徹底從世界上消失,躺在浴缸自殺最終反悔也是怕其他人無法妥善的安置他的沈予,所以他決定守着他茍活。
不像個人,像個鬼正好。
所以他告訴沈予自己把他埋葬在為他搭建的無人驚擾的王國,他自己就是銅牆鐵壁,就是千軍萬馬,誰都不能再搶走他。
那他到底撒謊了嗎?
江亦行看身下的人一雙眼睛全是水汽,承受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貫穿,甜膩的呻吟裏帶着哭泣之後遺留的啜泣聲,他做得狠了,那人也不過是緊緊抱着他,手搭在他背心小心翼翼地收緊。
他洩在沈予體內,滿足而又貪婪的抱着他,親吻他的指尖和耳根,又親吻他的眼睛和唇角。
沈予在最後一波高潮的餘韻裏喘息着問他:“你把我,放在哪裏了?”
他不再以“埋葬”、“安葬”、“墳墓”這樣的字眼刺激江亦行,而是換上了委婉的話語和懇求的語氣。
江亦行把他抱去浴室清理,手指探進去懲罰似的狠狠地碾上那一點,在他失神的瞬間幾乎是咬着他的耳垂對他說:“不要想着離開我,好麽,沈予。”
沈予立刻眼眶一酸,感動又絕望:“嗯...那你、你就忍心看我...啊!看我永遠失去你麽...唔!”
江亦行心髒猛地收緊,俯身從背後抱住了赤裸的沈予,嘴唇貼在他後背一路吻下來,停留在他腰窩,緩慢而深情地說:“沈予,我愛你,我不要下輩子下下輩子,我要你這個人,這一世就夠了。”
如果你覺得太久的話,那半年也夠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