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前世埋我的人(中)
果然如褚安所說,上次是因為他操作不熟練,導致他一度懷疑自己是要下地獄。這次他感覺舒服多了,順利穿過光怪陸離的記憶片段後,他以一個完全自由的靈魂的形式出現在了醫院門口。
他旁邊站着的魏衣神情凝重,給江亦行的電話撥出去又按掉。如此反複幾次,最終在八點幾分他打通了江亦行的電話。
他知道江亦行在等沈予,然而沈予已經躺在了醫院太平間裏,身體的溫度正在一點點消失,他于心不忍。就連當事人沈予親眼看到這個過程,依然覺得這是個過于殘忍的事實。
“江總,”他擡眼看看被攔在大樓門口把醫院堵了個水洩不通的記者媒體,剩下半句話在喉嚨哽了很久才說出來:“沈總監出事了。”
沈予看他挂完電話臨時把自己的助理叫過來去應付長槍短炮的媒體,然後他站在醫院側門等江亦行。
沈予也跟着站在他身邊等,江亦行原本是要第一時間得知自己死訊的,卻陰差陽錯因為自己的擅作主張變成了最後知道的人。
他們在側門站着等了二十幾分鐘,保镖和醫院保安見江亦行的車開過來,立刻圍成一堵人牆把鏡頭和麥克風全都隔離在了醫院正門。
江亦行下車被保镖護送進醫院大樓,轉身看了眼門外的記者媒體,緊了緊自身上的西裝問魏衣:“人在哪。”
沈予又跟着他跑進了太平間,很想安慰他。之前進來夢回燈看到江亦行辛苦暗戀的時候他就要心碎了,現在看到的江亦行是失去愛了十年的人的江亦行——沈予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心如死灰的樣子。
太平間門口也被保安和保镖擋得嚴嚴實實,跟過來的記者什麽都拍不到,江亦行低着頭進了太平間。
空曠的房間沈予站在角落裏,冷冷的燈光照着床上躺着的那個毫無生機的他,床邊是低頭凝視他的江亦行——如果不是知道江亦行有多愛自己,那他一定會誤會他面上平靜的表情,平靜得就像對自己的離世一點都不意外。
他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把手搭在他額頭那道傷口溫柔緩慢的輕撫。然後順着那道傷口下來,是他沾染了鮮血的眉毛。
随後趕到的韓晨手裏拿了一包濕巾,他抖着雙手抽了一張遞給江亦行,江亦行一邊給床上的沈予擦拭傷口和眉目,一邊說:“害怕嗎?害怕就出去吧。”
韓晨搖搖頭,捏緊了手裏的濕巾:“江總,您...您節哀...”
江亦行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眉目擦幹淨,接着是嘴角和兩頰,還有他漂亮的脖頸。
他耐心地換了一張又一張濕巾,把那個不會說話、不會呼吸、心髒不再跳動的沈予的臉又整理得幹幹淨淨,一如他十年前看到的那個樹蔭下乘涼的少年。
Advertisement
魏衣在外面和警察對接,韓晨默默地站在門口看着江亦行掀開他身上的白布,小心翼翼開始整理他的衣服。
沈予終于鼓起勇氣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想去握住江亦行的手背。可他又不敢觸碰他,害怕又因此影響了現實的運行軌跡,于是顫抖着手握成拳抵在嘴邊,牙齒在手背上留下清晰可見的印子。
他仿佛感受到了江亦行的悲傷,甚至是被放大了好幾倍的感知到了他心底放肆蔓延的絕望。
江亦行還在給他整理衣服,他這才注意到那天自己穿的就是米白色的毛衣,胸前還有一條毛衣鏈。他正盯着那條沾染了血跡的鏈子,忽然地指尖一陣刺痛。
他擡起手來細細查看,除了之前結痂的傷口之外,并沒有新添的,那他這是——
“江總!您沒事吧?”
韓晨幾步跨過來,遞給江亦行一張幹的紙巾,“您當心一點,因為擋風玻璃全都碎了,可能有很多玻璃碎片......您別劃傷了。”
沈予來不及看清江亦行是哪個手指被劃傷,胸中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席卷而來,他沒辦法呼吸只能抓着床單蹲在了地上,以此來減輕心髒的壓力,能夠稍微喘一口氣,可任憑他再怎麽調整呼吸,都沒辦法把心口的鈍痛緩解絲毫。
他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眼前江亦行垂下的手都要變成兩只。
“好痛......”
沈予眼淚都要疼出來了,他無助之下只想去抓江亦行的手,想讓他抱抱自己,好讓自己能夠舒服一點,能夠把這種莫名的痛感從身體裏趕出去。他的手比之前抖得更厲害,就在他快要觸碰到江亦行的時候,猛地看到一滴接着一滴滾燙的鮮血順着江亦行左手無名指指尖滾到地上。
“怎麽會...”沈予把自己的手擡起來,他試着觸碰自己手上江亦行被劃傷的位置,剛一碰到指側,他渾身就像觸電了一樣一陣電流經過,本來完好的皮膚竟然又開始生疼,似乎下一秒就要有鮮血流出,他趕緊把手指縮了回來。
他心口痛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咬緊牙關捂住嘴,看到還在繼續給他清理身上的玻璃碎片的江亦行動作和表情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沈予此時覺得自己一顆心髒被人生生挖了出來扔進了荊棘密布雜草叢生的樹林,先是在地上滾了一圈變得髒兮兮的,緊接着又在地面凸起的石塊上滾過,被堅硬的岩石劃出一道道傷口,滾進冰冷的溪水裏,差點被凍僵。
他好不容易撲過去把它撿起來護在懷裏,又忽然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後背,整個人跌倒在地,背心鈍痛的同時手裏一顆心也飛出去,被叢生的樹枝紮穿刺得千瘡百孔後又滾落在地上。
接着有千萬只螞蟻聞着血腥味過來,爬上還在勉強跳動的那顆心髒上,一點點将血肉拆開,再招呼自己的同伴不斷從四面八方趕過來。
沈予想,他的心應該是要被碾碎了。
江亦行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把那具身體和身體上的衣服整理好,在韓晨詫異的目光中将沈予打橫抱了起來。
韓晨本能地就去攔他:“江總!您這是幹什麽!”
“讓開,我帶他回去。”
江亦行的聲音裏沒有絲毫的溫度,手臂卻有顫動的痕跡——他的指頭不止劃傷一處,此時雙手都是血,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手指頭劃得這麽嚴重。他每往前走一步,沈予的手就鑽心的痛。
“江總,我們已經聯系好了殡葬公司,您——”
韓晨的話一出,已經走出鐵門的江亦行就偏過頭斜眼看他,沉默片刻最終說:“誰都不準碰他。”
沈予意識模糊的跟着他走,穿過長長的走廊,感應燈一顆接着一顆的亮,偶有幾顆閃了幾下又熄滅。身後是韓晨挂斷魏衣電話追趕上來的腳步聲,他幾乎被韓晨撞翻在地,掙紮幾下爬起來又扶着牆跟了上去。
魏衣已經把車開到太平間一處隐蔽的側門等着,見江亦行抱着沈予出來的時候忙下車給他拉開了後排的車門。
他和韓晨對視一眼,誰也沒敢開口問什麽,只默默地關上車門站在車邊小心翼翼地觀察江亦行的表情。
沈予靠在車邊大口大口的喘氣,他只覺身上的細胞都壞了,骨頭都斷了,甚至血液都沒有溫度,凍成冰淩子順着流動的方向把心髒砸了個稀巴爛。
他想象不到,原來當初江亦行是這麽痛。
他終于知道為什麽江亦行會說那樣的話——我等你愛我等了十年,等到我都快死了。
你當初就是因為我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忍着這樣的痛在繼續等我嗎?沈予想,讓我知道這樣的真相,真是比讓我灰飛煙滅還要難受。
這會兒他沒空再去想前因後果,趁着江亦行拉開車門和魏衣韓晨說話的空隙,趕緊鑽進了車裏坐在副駕駛上。
等江亦行坐回車上,系上安全帶的時候他也條件反射反身去拉安全帶,一邊自言自語:“要是你能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讓我系安全帶吧...”他微微喘着氣松開手裏的安全扣,感覺比剛剛更痛了一些。
沈予幾乎流淚,無法想象身邊的人當時接到死訊趕到醫院,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執意把自己帶回家的。他回頭看後排靜靜躺着的自己,而後又偏過頭看抿緊嘴唇的江亦行。
“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想到...”他開口也不知道是要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雙手捂住臉深吸一口氣慢慢的适應胸腔裏那個器官一塊塊碎成碎片的痛感。
随後江亦行猛踩油門把車開出了醫院,他死死盯着前方,手握緊了排擋杆,像是要把它捏碎。
沈予昏昏沉沉地在車上反複的清醒又迷糊,他的指甲已經嵌入掌心,指尖結痂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感覺如果再不到目的地或者江亦行一直這樣難過,那他自己真的要再死一次了。
他一不留神頭撞在車窗上發出砰的響聲,江亦行立刻轉過來看了一眼,沒有發現異常後又重新目視前方,把車開上了繞城高速。那一瞬間他看清江亦行的眼神眼眶立刻就酸了。
他倒是希望江亦行能夠看到他,如果能夠看到他,是不是能讓他現在好過一點。
看着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沈予很快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他們回家的路,他下意識地問:“你要去哪裏啊...”
江亦行自然是毫無反應,油門越踩越重,車速十幾秒內跑到了160。
沈予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坐墊,他咬緊牙齒,心中除了有讓他幾乎窒息的悶痛以外,還湧起巨大的恐慌。車速已經到180,他耳邊是不斷放大的發動機的聲音,心髒砰砰地像是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他看到江亦行臉上終于有了不一樣的表情,他整個人也跟着感受到一陣不可名狀的輕松和釋然。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的由來,也感覺它們找不到合理的出口,在腦海裏不停沖撞,最終随着江亦行嘴角一絲柔和而決絕微笑變得令人徒生恐懼。
這個人難道是要——
沈予雖然在心裏默念了一萬遍不能插手已經發生過的事,但他總感覺原本自己此時此刻就要做點什麽才行。他很清楚江亦行現在的行為非常危險,或許他只是想發洩一下,又或許他是要做出非常極端的的事,比如和沈予一同死了。
不管是前者或者後者,都不是沈予想看到的。他在經歷了內心的掙紮後自顧自地說:“孟婆,褚安,你們看到了,我現在要是不插手的話,要是他出了事——”
沈予說着說着突然停了下來,如夢初醒。
要是他并沒有插手,而江亦行真的出事了,那自己不僅可以輪回,江亦行也不用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把自己留在身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他看着手腕上的隐隐發着青色光芒的束陽陷入了矛盾。他既不想看到江亦行後來為了自己這麽痛苦,也不想親眼見證或許即将到來的他的死亡。
他到底應該怎麽做。
沈予兩個手插進頭發裏幾乎要把一撮毛薅掉,他一狠心就要伸手去觸碰江亦行,平空而出的一道聲音及時制止了他。
聲如洪鐘震得沈予當下就忘了自己要做什麽。
“夢回燈不改生死,你別忘了你是進來幹什麽的。”
他全身陡然起了雞皮疙瘩,伸出去的手猛地收回來死死抱在胸前。
然而他這樣的行為像是招來了懲罰,剛剛才緩解一些的疼痛又來了。
前面不遠是個眼熟的岔路口,江亦行終于放慢車速,變道從出口下了高速。
沈予滿頭是汗地抽空想了想這個路口,終于在閃回的記憶中捕捉到了這個地方的片段,随後就再也沒有心思思考這人是要把車開去哪裏,所有思緒都被集中在了緊咬的牙關上。
他甚至感覺再咬牙下去就快要牙龈出血了還沒到目的地。他就像暈車的人盼着立刻結束這段車程,下車呼吸兩口新鮮空氣或許會好很多。
然而,他痛得暈過去了,都沒等到江亦行停車。
任憑孟婆技術再好,他從這段時間去到那段時間的過程都不怎麽美好。
沈予恢複意識的時候立刻就知道他這是又換了個場景,畢竟再進夢回燈,和這盞燈也算是相熟,它對自己做過什麽自己可謂是一清二楚。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還沒把四周的景致看個真切,就被凍了個透心涼。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比鬼更不怕冷的東西,可偏偏他已經像個人了,前幾天降溫的時候,還讓江亦行給自己添了件風衣——其實也不是一件,他纏着江亦行在商場給自己試了兩個小時的衣服,最後江亦行沒有辦法,把所有他多看了一眼的衣服全都買了。
就像之前一樣,只要是沈予多看了一眼,甚至看了眼的東西,能買的都買了。也不好說江亦行這算不算敗家,總之他就是各種默默地讨好沈予,而沈予從來沒在結婚周年以外的時間收到過他的禮物。
沈予現在想,江亦行這麽能買,他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沒有給自己?除了之前招認的家裏的幾套衣服和那雙限量的鞋,估計還有很多吧。
他緩了片刻發現自己是躺在原來的小別墅裏醒來,明明是春天的季節卻冷得他發抖。
江亦行從他睡的沙發路過,滿身的酒氣,走路都跟兩條腿被系了個疙瘩似的偏來倒去的,沈予看他一身亂糟糟的樣子就跟個流浪漢,眉頭皺起來趕緊跟了上去。
他很快發現,整棟別墅的中控空調是吹的冷風,獨立空調也冷風。江亦行穿了件單薄的睡衣,光着腳推開客廳的大門,手裏拎着的酒瓶還剩一半的啤酒,打開門就坐在了門口。
酒瓶放在他身邊,他靠着門框,沈予走到他身後發現他視線正落在軒軒的兩層“小洋樓”上。軒軒不在院子裏了,估計是已經送到朋友家寄養。
沈予從認識江亦行以來,見過他最狼狽的一次是上次他見過閻王之後醉酒回家。他原本以為那是江亦行第一次這麽失态,直到他現在站在江亦行的身後都不敢相信,這樣的江亦行原來早就出現過。
而且在過去十年裏不知道還有多少次。
他站在江亦行背後,小心地責備他的沉默和頹廢,一想到自己十幾天以後就要失去這個人,就心痛得想俯下身抱住他。
可明明是自己辜負他,又有什麽立場責備他?以前也不是他說了自己就能回應他的吧?
江亦行看得太透徹了,所以才會說等自己愛他等到死,等到他都快死了才等到自己一句“我也愛你。”
然而就是這句“我也愛你”,江亦行又聽進了多少——他一定還不能相信,自己現在就是真真切切的愛上了,畢竟那十年自己表現得就是一個“無愛無恨”的人,一朝對他坦誠愛意,讓一個沉默了十年的人怎麽相信,又怎麽有安全感。
他說不希望下輩子自己重蹈他的覆轍,實際上還是對這段感情不夠自信吧。沈予猜想,這是江亦行一個人愛得太累太久了,而自己愛得太遲了。
他随後在江亦行身邊坐下,抱着膝蓋偏過頭看他紅紅的臉頰,看他無神空洞的雙眼,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那兩片會溫柔親吻自己的薄唇,看他吞咽時候上下滑動的喉結,再往下,好像看到了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作者有話說:
一步一步走向結尾,江總的偏執好像越來越...emm希望大家看到這幾章的時候不要被吓到,我們江總真的是太愛沈予才會這樣的,而沈予慢慢的也開始回頭思考自己的愛和江總的愛啦,然後在這段感情中找到一個相對平衡的點,更加堅定地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完結之後,修文的時候再平衡一下每章的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