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安徒生是個很有原則的小朋友, 他今天的學并沒有上完,所以見過這位疑似是爸爸的人之後,他自覺地提出要回教室和同學們繼續排練。

“很好, 去吧。”安嶼立馬放他走。

“靜靜拜拜。”小崽子沖安嶼揮了揮手, 又看着裴牧遠糾結了三秒鐘, 最後沒給稱呼,只是對他揮揮手,聲音也降了幾個分貝,“拜拜哈。”

裴牧遠木偶般的揮一下手, 仍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勢。

安嶼把裴牧遠拽起來, 看着他這張寫滿千言萬語又無從下口的臉, 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沒叫你叔叔你就知足吧。他一個不到四歲的臭小孩能懂什麽,你就別指望他能很快就叫你爸爸,他上次叫我媽媽也還是他一歲多的時候。”

“他為什麽叫你靜靜?”裴牧遠的眼睛仍停在小崽子彈簧一般的背影上。

因為模糊家裏人的身份, 順便也就模糊了“爸爸”這個稱呼的存在。當然,也是為了給小崽子建立一個真正平等的生長環境。

“我也叫我媽海蘭啊, 你不覺得這樣更親切嘛。”安嶼又說, “等他跟你熟了, 他叫你什麽都有可能,他說不定還會給你起一個新名字。”

“起名字?”

安嶼解釋道:“他的太空玩具狗叫阿布,因為是布做的,家裏的拖把叫阿屋,因為是打掃屋子的,我妹以前養的兔子叫小辣椒, 因為脾氣很沖,我爸養的吊蘭叫小蘭,他說是海蘭上輩子的妹妹, 我大姐的男朋友經常帶他去局子裏浪,他去多了,就叫人家所裏一個女警官叫小橘子,因為他說橘子很可愛,圓圓的,酸酸甜甜……”

裴牧遠聽着這些話,心髒像彌漫上一層濃濃的青橘子汁,酸澀難當。

過去每一次家庭聚會,他都禮貌但無感地聽有孩子的親戚們紮堆在一起交流育兒經,縱使親戚們把自家小孩形容的多麽可愛或調皮,他內心都毫無波瀾,甚至在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充滿童真地跟他交流時,他也并不懂得用孩子的視角回答他們的問題。

他偶爾還會嫌煩。

人類繁衍是為了基因和文明的延續,為了人類這種生物能在地球上生生不息,這是教科學書上的答案,他從來都不認同。繁衍早就不是為了文明的延續,而是人類欲.望的延續。推動這個世界發展的永遠是金字塔尖上的人,大部分人的存在只是為這個社會提供着廉價勞動力,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過着平凡且瑣碎的一生。

尤其是如今這個社會,糟糕的浮誇的養育環境、父母獨斷地把和子女的基因聯系建立成一種契約關系,以及資源不平等、性別歧視等等,這些令人失望的外因把生育孩子的人強行變成走鋼索的人。

何況,還有一部分人類幼崽僅僅只是一次失控sex的被動産物。就比如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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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裴牧遠絕對理解平行世界裏的那個安嶼,讓時光回到他們的分手的那個階段,倘若讓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也不會保證,他能百分之百心甘情願地接受小崽子的到來。

安嶼對他的所有推斷,不能說是無比準确,但也八九不離十。

現在,裴牧遠成為走鋼索的插班生,又到了比二十三歲更能接納人生不确定因素的年紀,他其實是這場宿命的僥幸者。他缺失的這四年也是哺育人類幼崽最艱難的四年。

只不過,他在擁抱安徒生的那一刻,感到到基因的玄妙,感受到愛,這才覺得,安嶼當初的獨斷,對他而言,不是饋贈。

他并不喜歡做插班生的感覺。

“如果你總是在我說話的時候說開自己的小差,關于小崽子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再講。”安嶼實在受不了這人木讷又呆滞的神情。

裴牧遠站定,看了安嶼一會兒後,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緊緊地擁進懷裏。

這兩人在幼兒園巨大的塗鴉牆前擁抱,與牆壁上五彩斑斓的兒童畫格格不入。他們是一對誤闖進幼崽世界的大齡兒童,一個清醒,另一個被迫清醒地闖進了本來他們想要繞道而走的世界。

安嶼很快就把這人推開,問他:“你明天想來參加他兒童節的親子活動嗎?”

“當然。”

安嶼聳一下肩膀,懷揣着善意提醒道:“我媽和我姐都要來,如果你不想被當成他的後爹的話……”

裴牧遠在這件事情上倒是不迷糊,立刻說:“我們現在就去你家吧。”走了幾步後,他又忐忑地問安嶼:“我現在這個形象還可以嗎?”

安嶼內心的惶恐并不比他少多少,擡高手摸了摸他的寸頭,說:“做上門女婿勉勉強強吧,想做孩子親爸爸,估計夠嗆。”

這很有可能是她最後一次撫摸他完整的樣子,畢竟在海蘭口中,安徒生的親爹是個殺千刀的哄騙好人家女孩兒的社會gai溜子。

海蘭右眼皮跳了一中午,自己蔔了一卦,卦象不太好,決定下午不去打麻将。老安今日也沒有喝功夫茶,圍棋頻道正直播一場決賽,他在聚精會神地觀戰。

安嶼就是在這個時候領着裴牧遠進家門的。她用不着像四年前那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但她對裴牧遠的介紹仍舊讓海蘭和老安丢掉了表情管理的能力。

“這個人就是安徒生的親爹。”安嶼的語氣就像在介紹某個上門維修電器的小哥。

海蘭和老安互看對方一眼,老安的心思還沒從焦灼的賽況中跳脫出來,仿佛在聽一句笑話。海蘭當了真,驚得從沙發上跳起來,大聲道:“死丫頭你再說一遍?”

“我說,這個人,就是,安徒生的,親爹。”如此強調的語氣,是安嶼今天第二次用了。

老安憑借閨女的眼神判斷出了這句話的可信度,趕在海蘭之前,他弱弱地開口問:“所以,孩兒他爸是剛從裏面放出來的?”

安嶼“噗”的一聲,實在是沒忍住笑。要怪就怪裴牧遠今天堅持要剃頭。

海蘭聽了這話,原本想說的話頓時抛在了腦後,她上下打量裴牧遠,眼睛在看,心裏卻在跟硬壓下去的情緒較勁。

到底還是自家人好發揮,審視裴牧遠一番後,海蘭還是把矛頭先對準自己的閨女,她警告安嶼道:“你少在大街上随便拎個人回家,就說是安徒生的親爹。你要是想談戀愛了就直說,你臉皮也不薄,沒什麽不好開口的。不準拿這種嚴肅的事情開玩笑!”

“那孩子爹自己說吧。”見海蘭一副不想相信的樣子,安嶼撞一下裴牧遠的胳膊,又半擋着他,把他護在身後。

裴牧遠其實一進家門就想先自我介紹,奈何這一家人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眼下給了他一個正經發言的機會,他被兩雙毒辣的眼睛直視,心裏像無數個小人在打架。

他先認認真真地朝着海蘭和老安鞠了一躬,“伯父,伯母,你們好。我叫裴牧遠,安徒生,的确是靜靜……跟我生的。”

“你……”海蘭混亂了,欲言又止。

“那個……”老安看了眼海蘭,又看了眼安嶼,同樣地欲言又止。

這時,安嶼的人生大救星安寧,時隔四年,再次扮演曾經的角色。她和男友小紀沖進家門,一個護住安嶼,另一個護住裴牧遠,兩人的行為舉止,像兩個俠肝義膽且經驗老道的江湖俠客。

“媽,你千萬不要激動,先聽靜靜解釋。”安寧說着話,掐了把安嶼的腰。

安嶼嘆了口氣,往沙發上一坐,言簡意赅道:“正常戀愛,一次意外,他不知道,是我想生,解釋完了。”

“你這個死丫頭……”海蘭見不得安嶼混不吝的樣子,氣得要暈倒。

這回是老安,他一把扶穩海蘭,厲聲對裴牧遠說:“你來說!”

只見裴牧遠“撲通”一聲,标标準準地跪在二老面前,說:“你們不要罵靜靜,當初是我沒有擔起責任……”

“所以你是知情的?”老安難得的拿出老父親的嚴肅。

“我都說了他不知道。”安嶼替裴牧遠接了話,又給小紀使眼色。

“臭丫頭,你爸問你了嗎?”事情沒搞清楚之前,海蘭也只能把火對着自己的女兒發。

未來丈母娘的這一聲,驚得小紀手都抖了,他邊把裴牧遠扶起來,邊打圓場:“靜靜這丫頭是什麽性格,您二老還能不清楚嘛,她絕對不可能被壞人欺負了去,她能看上的也肯定不是壞人。”

話說完,小紀發現自己根本拉不動地上這個人。

是裴牧遠堅持要繼續跪着,他坦誠道:“雖然我不知情,但靜靜選擇這樣做,錯肯定在我。伯父,伯母,我今天來,一是認錯,二是,我想謝謝你們,這四年,辛苦你們替我照顧靜靜母子,還有姐姐、姐夫,和妹妹……”

姐姐?姐夫?妹妹?安嶼心想這人倒是會攀關系。和安可姐妹二十年,她都從來沒叫過安可一聲妹妹。

“你先起來吧,我們家沒有罰跪的傳統。”老父親在嘆息聲中先發了話。

“你說你是安徒生的親爹,你有什麽證據?”海蘭并不像老安那般好說話,她走到裴牧遠面前,想将他一把從地上扯起來,卻發現這個大高個并不容易拉得動。

裴牧遠把踉跄的海蘭扶穩:“我……沒有證據,但安徒生肯定是我的小孩。靜靜她,她是不會跟別的男人生孩子的……”

安嶼:“……”果然到了關鍵時候,這人就不太會說話。

“你……”果然,海蘭聽了這話繃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你就是吃準了我的女兒傻是吧,你到底是使了什麽手段騙她給你生小孩啊,你知不知道她當年吃了多少苦啊,她說分手你就同意啊,你怎麽不問為什麽啊,你一定是傷了她的心了,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兒……”

轉過身,海蘭又沖着安嶼大罵:“既然當初你那麽有種,孩子都敢一個人生,現在又回頭找他做什麽?我們家是養不起你們母子了嗎?”

“對不起,伯母,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裴牧遠自己也紅了眼眶,沒有人在這樣一位母親面前能夠不動容。

關于這件事情,這個家,包括不在場的安可在內,誰也不是局外人。

安嶼的确是安徒生的媽媽,但在海蘭和老安的心裏,她的第一個身份,永遠是他們的女兒。

“你給我走,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再見我女兒,更不許見安徒生。”海蘭最後看一眼裴牧遠,手冷漠地指向大門。

“行了,媽。”這聲“媽”,讓全家人都側目。安嶼上回叫媽,是她生下安徒生之後,見到海蘭的第一眼。

安嶼皺着眉頭,拉一拉海蘭的手,又哄她道:“好了蘭蘭,不生氣了。是我态度不好,沒跟你們解釋清楚。”

海蘭根本聽不進去,她困在自己的情緒中出不來。她甩開安嶼的手,獨自回房間裏去了。老安立刻跟過去,随後把房間門關上。

緊接着,客廳裏的四個年輕人聽到一陣哀恸的哭聲。

短暫的靜默之後,安寧走過去,把裴牧遠從地上拉起來,又對安嶼說:“走吧,臭丫頭。有爸爸在呢,放心吧。”

安嶼沖着眼眶依然紅潤的裴牧遠聳一下肩膀:“再扣五分,你自己知道是哪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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