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安寧和小紀帶着裴牧遠走了, 客廳裏頓時顯得空蕩。安嶼執意留下,聽到海蘭的哭聲變弱後,她走到房間門口, 想敲門, 擡了擡手, 又放下。
老小區的屋頂飛過一群信鴿,擡頭看,遠處的雲層又厚又密,城市馬上要迎來一場強降雨。這是五月的最後一天。
“大概是過年那段時間, 靜靜突然跟我說, 她想把安徒生的爸爸找回來。”安寧說話的音色跟安嶼十分接近, 但她的語氣更柔,她嘆口氣道:“說實話我當時都懵了。我是她的親姐姐啊,她對我都要瞞這麽久, 直到孩子三歲多才肯跟我提起你,你說, 她心裏到底是多能藏事兒啊。”
裴牧遠走在安寧和小紀中間, 小紀又穿着警服, 他略微有些像被逮捕的犯人。
小紀像是擔心安寧情緒失控,時不時越過裴牧遠看自己的女朋友一眼。他又打量一番裴牧遠,心想安嶼這丫頭眼光也忒毒了,能犯下這種“罪”,孩子爹果然不是走在大街上随便都能遇到的普通男人。
“靜靜的嘴裏,你沒有任何一點是不好的。她說你很浪漫, 對她很包容,對小寵物很有愛心,你們倆住在一起的時候, 家務都是你做,你就像我爸慣着我媽那樣慣着她。她還說,你非常非常聰明,但我覺得……也就那樣吧。”
安寧的後半句話讓裴牧遠自慚形穢,他剛剛的确沒有發揮好,但他其實連腹稿也沒有打,他壓根就沒有做任何心理建設。他決定上安家的門,就已經把自己看成了案板上将死的魚,無論廚師用多麽複雜且殘忍的技藝烹饪,他将受到怎樣的淩虐,他都心甘情願地接受。
這也是他自認該受的。
“有一件事,其實靜靜是知道的。當初劉米喬的媽媽給靜靜的那筆錢,那個零頭,是你跟劉米喬自己貼的,當時你跟她還不熟吧。她把這件事情講給我聽,我就一個感受,起碼你這個小夥子,心地是很善良的。”安寧提起舊事,看一眼裴牧遠的神色,他當真不知道這回事。
“我就說嘛,咱們家靜靜辦起大事的時候,肯定不會含糊。我也不是沒見過她教訓壞蛋的樣子,她當初真要是被欺負,她一準兒十倍百倍的欺負回去,還生孩子?要不是孩子爹是靠譜的,她才沒這麽傻……”小紀說這話其實是為了緩和氣氛,但很快就挨了安寧一掌,他只好趕緊閉嘴。
安寧又換了個角度,繼續道:“靜靜說你從小就在用各種反叛的方式跟父母抗争,認識她之後,你反叛的勁頭就更足了,這或許就是你媽媽不喜歡她的原因。這件事情我倒是很有發言權,一個人一旦不喜歡另一個人,關系是很難扭轉的,尤其是婆媳之間。那種情況下,她再大着肚子上門,未來的日子可以想見,何況,你本身是不想要孩子的人。”
“我能理解。”裴牧遠又認真道,“我對靜靜的了解,其實比她自己認為的要深刻。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姑娘,如果我不清楚,我也不會……”
他本想說一說自己這幾年,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執着的這些年微不足道。他只好又說:“是我太愚鈍了,當初對她表達的也不夠。”
“靜靜多有個性啊,對你這種從小活在條條框框裏的小孩來說,她當然很有吸引力。她那樣選擇,其實是看低了你對她的感情。她沒想到你會這麽長情。她那天跟我說,早知道你這幾年也不好過,不如當初把事情挑明,大家一起承擔好了。我多一句嘴啊,靜靜雖然看着混不吝,可她想得比誰都深,看得比誰都透,她喜歡你,一點也比你喜歡她少。”
其實安嶼的原話是:“剛碰面的時候,他還是那副死樣子,嘴巴又壞又毒,我以為他最多就是不甘心呢,後來碰着他媽,才知道,他可能是真的沒走出來。那天下着雪,他就那樣站在咱們家樓下,就好像站了一個世紀似的,與其他這樣死纏爛打,最後從別人的口中知道真相,或者這中間又鬧出什麽幺蛾子,傷了他們父子的情分,還不如我親口告訴他,這樣對小崽子也是一個交代。”
當時安寧問她:“你真的想好了?你以前覺得解決不了的問題現在就能解決了?”
Advertisement
安嶼說:“倒也不是。只是我再見着他,也不想騙自己了。小崽子如今也長大了,我們彼此也更成熟了。試試看吧,還能有什麽比當初更糟糕呢。”
糟糕的事情安寧沒提,她覺得裴牧遠不見得能在一天之類消化太多事情。見裴牧遠滿臉寫着喪,想接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對小紀使了個眼色。
小紀接收到信號,擔起活躍氣氛的重任,玩笑道:“我說小裴啊,你讓姐夫怎麽說你才好,你看看安徒生那個小模樣,明明就很像你嘛,你怎麽會見過兩三回還發現不了問題呢。”
安徒生目前的樣子還真是一點也不像裴牧遠,安寧白了小紀一眼,這人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只好接着這個玩笑說:“小崽子五音不全,應該是随了你吧?”
裴牧遠一怔,頓時露出苦笑,他的後知後覺又何止這一件事情。他說:“除了這一點,我希望他別的方面,最好都能像靜靜。”
聊到這個地步,安寧看了看時間,催促小紀去上班。小紀也識趣,臨走前還跟裴牧遠互加了微信,大有一種找到同盟的感覺。
小紀走後,安寧再三思忖,對裴牧遠說:“我的事情,你應該是知道的。靜靜那天無意中跟我說,說她每次想到你媽對她說話的樣子,就能想到我之前那位婆婆。她産後有過一段很難熬的日子,我也是最近一段時間自己瞎想啊,其實我挺慶幸她沒告訴你家裏人,自己把孩子生下來……”
“靜靜她,是不是産後抑郁了?”裴牧遠問。
“唉,說你遲鈍吧,你這會兒倒敏銳起來了。”
安嶼這輩子也沒想到,自己某一天會跟“抑郁”這兩個字沾上邊。她的抑郁完完全全是因為産後體內激素迅速下降導致,沒有任何外因。縱使是這樣,她當時的症狀也十分令人擔憂,所以安寧才會慶幸,最起碼,在她煎熬的時候,沒有別的煩心事再來刺激她。
安嶼懷孕期間,營養科的醫生安排了一場線上講座,她被拉進醫院的同期待産群。這個群裏,起初大家聊的都是對自己寶寶的滿心期待,緊接着,崽子們一個個呱呱墜地,群裏的氛圍陡然間發生變化,有吐槽婆婆的,有抱怨老公的,十個新手媽媽九個想離婚,還有一個,正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這就是女性生産後的現實人生,往往不是被人類的幼崽逼瘋,而是被産後的環境逼瘋。除了激素水平下降,另外還有母乳綁架、睡眠焦慮、育兒分歧、産後脫發、婆婆挑事……
安可當時是這樣安慰安嶼的:“你看,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你趕緊大聲告訴你的群友們,你既沒有老公,也沒有婆婆,你将立刻成為她們最羨慕的人。什麽十萬塊錢的月子中心,什麽金牌月嫂,幸福感通通比不上你在娘家養孩子。”
海蘭在一旁聽了直翻白眼:“你未免也太小瞧你二姐了,她要是真有老公和公公婆婆,也一準兒讓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安嶼當時心想,海蘭可真夠擡舉她的。她敢對安寧的婆婆大打出手,那是因為那家人從上到下都很過分,安寧的那個婚當時是離定了。但真要是換做裴牧遠家,她是下不去手的,因為她是真的喜歡裴牧遠,所以她在寇老師面前,也就真的是個慫貨。
倒也不是安嶼對未知的事情胡亂猜忌,非把寇老師想的這麽壞。而是大年初三那天,她去裴牧遠家,她親耳聽見寇老師對另一個親戚說了這樣的一番話。
“只要你不喜歡,懷了孕又怎麽樣?你要是想要孫子就抱過來,給不給孩子媽名分還不是你說了算,你要是不想要孫子,就讓她打掉呗,又沒結婚,她還敢說一個不字?我是真看不慣這種用孩子做賭注的女孩兒,孩子哪兒能這麽随随便便的生下來?真是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未婚生子,不知廉恥。”
當時裴牧遠不在場,加上又是如此雷同的設定,安嶼差點以為寇老師是因為知道了她的秘密,故意說給她聽。
去年冬天,她去給裴牧遠送藥的那次,寇老師又提未婚先孕那種話。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年過年,寇老師還真是說給她聽。因為時隔多年,寇老師竟然提到了她跟裴牧遠的那次“冒險”。
安可的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安嶼在人生大事上的未雨綢缪,每一樁都很明智。
所以讓安徒生在這個階段認自己的親爹,也是她英明的決策。裴家出事,闫蓁又提前跳腳,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裴牧遠坦誠真相,能提前規避某些狗血。
安嶼的人生已然是狗血設定,那就一定不要是狗血結局。最起碼,要給可愛的小崽子一個清澈的人生。
……
安寧沒告訴裴牧遠任何安嶼生産前後的細節,只說可能平時樂觀的人,更容易倒在陡降的激素水平面前。她覺得沒必要再給裴牧遠心裏添堵了。
裴牧遠也不多問,這種刨根問底的機會,他更想用在當事人身上。
“說了這麽多,你應該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小裴,這件事情要怎麽跟你家裏溝通,你可能需要想的更周全一點,我個人覺得,還是先緩一緩吧。你覺得呢?”
裴牧遠認同道:“我明白,你放心,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再讓靜靜受任何傷害。”
關于寇老師為什麽知道那次“冒險”,在來安家的路上,安嶼正兒八經地請教了裴牧遠。
那一回,其實兩人并沒有冒險,該做的措施都做的嚴嚴實實,只是安嶼那段時間因為跳舞太累,大姨媽推遲了三天,所以他們倆誤以為是哪一次的操作失誤了。
就因為安嶼慫到不敢去測,第四天的時候,裴牧遠偷偷跑回家去偷自己的戶口本。他想對他的女朋友證明他可以擔起責任。
而寇老師知道自己的兒子深陷這段戀愛,對此早有防備。母子倆在拉扯的過程中,寇老師了解了此事。
裴牧遠并沒有告訴安嶼真相,他擔心說出來,某些遺憾會更加深重。
當年的他,對待小孩的确是她設想的态度,可對待她,他從未想過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