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妄圖用眼淚留下她 長壽面長壽面,保佑……
路介明穿好外袍,踢踏着鞋襪,打開了門,外面一片白,亮晶晶的白。
庭前的那兩棵紅梅傲雪,花瓣嵌着雪瓣,一時之間,倒也不知道是誰該陪襯着誰。
動靜是從東屋傳來的,東屋有個竈臺,春夏之際,天朗氣清的時候,他們偶爾會去東屋自己動手做些吃的,那個時候柴火還是幹的,好燃的。
如今到了冬季,還是這樣的下雪的日子裏,空氣都是潮的,更不要說一直裸露在外的柴堆了,是根本沒法用的。
雪落、雪融、雪消的這段日子,東屋都是閉鎖的。
如今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實在是奇怪。
路介明朝東屋走去,他不認為聳雲閣還有什麽東西是值得賊能惦記的,畢竟一貧如洗,鍋碗瓢盆都是缺角的。
但家裏還有兩個女人。
聳雲閣別的沒有,貌美的女子卻是有兩個。
他思及此,眉宇間都染上了戾氣陰狠,他攥緊了袖中匕首的柄,冰涼的刀刃緊貼着他的手臂皮肉,他袖子寬大,可以将那匕首完全遮擋。
這匕首還是他八歲之際,蒙古附屬國獻上的禮,無甚裝飾,刀柄普通,但削肉如泥,鋒利無比,見他喜愛,皇帝就拿來送了他。
當時容嫔并不喜,說他年紀小小就玩刀,傷到自己怎麽辦,怪吓人的。想着代為保管,等他再大一點時,再給他。
皇帝卻一把将他抱到膝蓋上,将那匕首遞到了兒子手心,說,他的兒子哪能這麽膽小,他十五歲時就親手斬下過重犯頭顱,他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如果連把小匕首都不敢碰,那不就贻笑大方了。
後來,路介明不僅将一把匕首玩的好,玩出了花樣,還青出于藍,九歲時就讓這把匕首帶了血。
他眯了眯眼,雪沾上他長長的睫毛,匕首上帶着層淡淡的血腥味,哪怕他已經使勁沖洗,都不得幹淨,不知道是那些人的血早就烏黑不潔,還是他這個人已經就難以幹淨了。
上一次見血,就是捅進了那個偷盜婢女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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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婢子剛剛挨完五十大板,有氣出沒氣進,破席子一卷扔進了茅草房,那婢女生命力頑強,在強撐了五六天之後,竟然好轉了幾分,但屁股上的傷口仍然呈潰爛之勢。
路介明過去的時候,那婢女正瞪大着一雙眼咒罵他不得好死,容嫔不得好死。
他覺得奇怪,明明偷盜的是她,他又沒有逼着她做,東窗事發被人察覺,反過來卻罵他,咒他。
他不懂,也懶得懂。
那婢女不依不饒,還要掙紮站起來扭打他。
路介明沒那麽恨她,她雖然假心假意,假模假樣,但那段日子聳雲閣的确是整潔了幾分,他今個兒過來,真就是随便一瞧。
順便随手拿了傷藥……路介明看着自己手心裏的藥,不值錢,也不知道藥效如何,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就當作還她人情,盡管那都是她裝的。
卻沒成想,她開口便是唾罵:“你這個小畜生,狗娘養的小崽子,老娘掏心掏肺,你是死人嗎,你不懂感激嗎?你這樣的人,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護,你不配,你娘也不配,你們都不配。我做了那麽多,要不是你們不近人情,我會偷東西找門路嗎,我會變成這樣嗎?你們活該被皇帝厭棄。”
“你個掃把星,喪門星,是不是你克人啊,把你娘克瘋了,還把我克着了!”
路介明覺得她說的不對,吵的他耳朵疼,一擡手,将匕首插進了她的喉嚨。
鮮血濺了他一身,但耳根子總算清淨了。
她說的不對,他不是死人,她假模假式裝了那麽久,他不是沒有過感激,只是淺淺一層,還沒加深,她就本性畢露。
那簪子是母妃珍視之物,她偷了也就偷了,路介明覺得死物而已,想着她的勤懇作為,氣也就抵了。
但她不該說他“不配”,更不該說他是“掃把星”、“喪門星”,因為,她說了,他就會信了。
後來,他就真的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別人的愛護了。
後來,他就真的覺得自己喪氣,拖垮了身邊人的氣運。
他站在東屋門外,東屋的動靜又小了,細聽之下,只能聽得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響,他遲疑了一瞬,就在這靜默的一瞬間,複又聽到女子的驚呼聲。
那聲音他太熟悉了,靈動輕快,生氣時都帶着嬌嗔,喊痛時音量會拔高,尾音拐個彎,勾得人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欺負她。
她又喊了一聲,在喊痛。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的腦子還停留在門外轉不過彎,身子已經先行一步将門打開了。
甚至于,在腦子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來到了她身邊。
這樣的下意識的條件反射讓他覺得絕望,被人吃的死死的感覺并不好受,尤其是這人并不能完全被他占有。
許連琅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鳳眼,越發有些不好意思的慢吞吞擡起手,飛快的擦了一下被煙熏黑的鼻尖和面頰,“……殿……殿下……你還沒睡呢?”
她蹲在竈臺邊,食指肚紅腫起來,她呲牙咧嘴耐不住疼,又“嘶”了一聲。
路介明長而秀的眉蹩的緊緊的,抓過她的手指一看,燙傷,已經起了水泡。
他撩起眼皮一撇,看鍋裏咕嚕咕嚕煮着什麽東西,他迅速盤算了一下聳雲閣的傷藥裏有沒有燙傷藥膏,還沒有想出個大概,就又看到她翻出的衣袖裏露出的那一截皓腕,雪白瑩潤的肌膚上的片片青紫和剮蹭。
她皮膚白皙,一旦有了傷口,分外紮眼,路介明脊背陡然一僵,臉上突然結出的薄怒,他咬牙切齒,幾乎有了審問的壓迫力,“誰弄的?”
許連琅被他這幅陰鸷模樣吓到,她搖了搖頭,嗫嚅道:“沒有誰。”
她下意識的後退躲閃,也就是她這一躲,讓路介明瞬間清醒過來,他有些慌張的收回自己的手,覆在面額上的薄冰破裂開來。
他的目光從上到下,不錯過一點細節的打量她,後知後覺的發現,她的群衫髒了,裙子上還沾着化掉的雪水,鞋襪該是濕透了,所以她直接褪了個幹淨,赤着腳丫在火旁烤腳。
她腳生的窄長,腳趾小小的,邊緣都是粉色的,第一次露出來和他打招呼,還含羞帶怯,留意到他的目光剎那間蜷起來,不肯再讓他見到。
路介明盯着那雙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直到許連琅招呼他坐下。
許連琅光腳踩着鞋,後腳跟露在外面好大一截,又白又嫩,她就這麽引着路介明坐下,又神神秘秘的拿來碗筷,安撫般的撫掉他肩膀上落到的雪花。
“殿下是不是起夜時聽到東屋動靜以為進賊了?沒有誰來過,是奴婢做了點東西,殿下餓了嗎?要一起用嗎?”許連琅慢吞吞的解釋着,掀起鍋蓋,拿着碗去盛她煮的東西。
“至于這身上的傷”,她煞有其事的嘆氣,深為自己感到悲哀,“奴婢也真是笨,雪天路滑該換一雙鞋的,誰知道這鞋這麽不經滑,碰到一點結冰的地方都站不住腳。這手傷是因為下面條的時候離沸水太近了,被濺到了。”
她萬幸般的拍拍灰撲撲的臉蛋,“幸好沒濺到奴婢的臉。不然這麽好看的臉燒傷了可是大家的損失。”
路介明有些放空,他面無表情的看她的動作,只注意到她字眼中的句句“奴婢”。
之前在他面前,她都是以“我”自稱的,自從他說過主仆尊卑之後,她便改了自稱,變成了“奴婢”。
其實,他不想,也根本不喜歡她這樣稱呼自己。
他慢慢垂了眼,遮住了眼中的戚戚。
直到許連琅将那碗熱乎乎的面條端到他面前時,他才驚覺。
清湯寡面,卧了一個荷包蛋,灑了點蔥花。
許連琅有些不好意思,是份十分簡陋的長壽面呢。
她低聲呢喃,“殿下,奴婢努力尋了,沒辦法,只找到這些東西,咱們湊活一下,明年的生辰奴婢一定給你更好的。”
路介明瞳孔驟縮,不敢置信的望向了許連琅,他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了……
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來了熱河行宮之後,就沒有人再給他過過生辰了……
“來,嘗嘗奴婢的手藝,不好吃的話,也要嘗一口啊,長壽面長壽面,保佑我們殿下長命百歲。”
路介明聲音暗啞,應了一聲。
這一聲從嗓子中擠出來,極小,像是被主人遺棄的貓崽子的叫聲,生來傲嬌,又渴望寵愛。
他撚起筷子,挑起了根面條放到了口中,細細一根面條,沒什麽味道,他卻像是嘗出了酸甜苦辣五谷雜陳,像是要将這熱河行宮的兩年來所有的甜意翻倍,又像是要将這兩年來所有的委屈酸苦傾瀉。
他後悔了,他不想讓她離開了。
不想讓她離開聳雲閣,不想讓她離開自己了。
鳳眸裏倏然抖出兩顆淚,明晃晃的,順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面頰,許連琅手忙腳亂,“怎麽就哭了?”
路介明從來沒有在清醒的狀态下哭過,堅強倔強,要強冷漠的孩子一哭,許連琅只覺得心都被剜了個口子。
她想要給他擦淚,又想起自己渾身髒兮兮的,正束手無措的時候,她被路介明主動的抱住了。
緊緊的,像是要将自己獻祭出去的擁抱。
他抱的那樣緊,拼命将自己的骨血皮囊貼近她,像是要将自己融到她的身體。
許連琅只以為他因一碗長壽面而脆弱,心裏滿滿憐惜,慢慢的回抱住了她。
東屋屋頂不知道哪一處漏了,雪花瘋狂往裏面鑽,直往竈臺的烈火烹油中的跌,帶着殒命的風險奔向溫暖。
許連琅感覺到路介明的身子在瑟縮,在發抖,一貫冷漠堅強的模樣完全破了功,在許連琅的手回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幾乎控制不住的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
“我會乖,會聽話,你留下來好不好?”男孩的哭腔像是要撕裂掉許連琅,直取出她的心髒揉捏。
“我真的會乖的,我真的會聽話的。”他一遍遍重複,許連琅就一遍遍跟着心痛。
她使勁點頭,又覺不夠真摯,雙手托起路介明的臉,讓他與自己對視。
那雙鳳眸紅了一圈,眼角眉梢都是淚光,許連琅将額頭貼上他的,兩個人都是冷的,相貼的那一刻,卻暖活通徹。
“殿下,我早就下定決心,陪你長大。我二十五歲出宮時,恰是你弱冠前一年。我定備好弱冠禮,親手交給你。”
路介明在澄澈杏眸中無可遁形,也在這雙杏眼中找到了栖息所,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這兩年來,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心安。
但同樣的,他從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自私,他是多麽自私,妄圖用眼淚留下她。
他早就知道,只要他露出一點的脆弱,露出一絲的乞求,她就會留下來,她就會留在聳雲閣,就會守在他身邊,她那麽善良,那麽好。
他一直都在克制着,拼命壓制着,不想把這種心機用在她身上,他放她走,天高海闊,哪裏都可以,但在這個夜晚,他還是戰勝不了身體裏的魔鬼,用了眼淚,卑劣的利用着她的同情心,妄圖将她留在自己身邊。
如果生辰願望真的可以靈驗,那他願許連琅永遠都比路介明多活一天。
他會獻祭出自己的命,來還她的恩情,來護好她。
為了她,他更要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