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傅 說吧,你做了什麽犧牲
張成越過許連琅, 直往東屋走,竈臺的火已經燃起,濃煙從煙囪中竄出, 鍋裏剛剛放進了水,路介明挽起袖口, 彎着腰,擦着鍋底。
張成在門口站定,低頭看着路介明。
他恢複的很快, 少年的身體像是東升旭日,好像是只需要一晚上的與月亮的輪休,就可以在第二日重現光輝。
他露出的手臂線條流暢, 他長腿微微敞開,脊背寬闊挺直, 這樣遙遙一望,像極了陛下年少時的樣子。
張成慢慢靠近,路介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眼睛瞥向他。
眼裏的情緒完全暴露, 敵意與抗拒清清白白的晾在眼底。
張成佯裝瞧不見他的抗拒,自顧自的搭話。
“你眼睛随了陛下,但要比陛下的更有神淩厲些許。”張成自幼教導皇帝,上次一見, 就完全可以理解為何陛下對七皇子如此親睐。
這樣一雙眼,生來淩厲,本就自帶威嚴,假以時日,帝王之儀慢慢培養出來,不怒自威, 光是一雙眼就能在朝堂上讓奸臣兩股戰戰。
他十分看好他。
他是衆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個,那日相見,還可以依稀從他眉眼間中瞧出些許戾氣,今日于這袅袅竈臺煙火氣中間再見他,發現那抹戾氣已經消淡了很多。
張成注意到路介明的目光僅僅從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從自己的肩頭越過去,凝在某一個位置,剎那間變得柔和與欣喜。
張成驚詫扭頭,視線下移,正對上小姑娘笑意盈盈的臉。
她生了一張十分讨喜的長相,面部充盈,鼻子挺翹,兩頰紅潤,笑彎眼的模樣好似年畫娃娃,整個人明媚又燦爛。
張成挑眉,不由得想,難道七皇子這短短幾日這麽大的變化,是因為這位姑娘?
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原來聳雲閣還有一位可以左右七皇子性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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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驚喜的發現。
許連琅探頭探腦,以一種毫不設防的坦然姿态對上張成探究的目光,她朝路介明揮揮手,“你與這位先生出去談事?這頓飯還是我來做,你莫急,早晚有時間給你大展身手的。”
路介明嘴角也淺淺的彎起,他甚至于往前走了幾步,以便她能更清楚的聽到自己的聲音,“姐姐,不用的,今天還是我來。我病的這幾日你受累了,總該是歇一歇。”
他懶懶撩起眼皮,神色瞬間變了,倨傲冷漠,“至于這位,先前我說的已經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廢話了。”
張成被他這翻書式變臉的區別對待弄的蠻挫敗,他搓着下巴,暗戳戳猜測倆人關系。
他本就離經叛道,更不被諸多規矩約束,要不是為了那麽一口飯吃,早就閑雲野鶴,天地為家了。便也不覺得堂堂皇子叫個婢女“姐姐”是什麽違規矩之事。
他博學強識,正兒八經的書看了半輩子,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也有所涉獵。
這一姑娘一少年,一姐姐一弟弟,腦子裏蹭蹭蹭先前那些讀過的話本子裏的故事直往裏面鑽。
他輕咳了兩聲,想拿起帝師的架子來,七皇子這邊行不通,他當即便想出了新法子。
七皇子對着這位姑娘的态度實在太過于鮮明,那種讨好的又欣喜的眷戀,是毫不掩飾的。
既如此,那這位姑娘開口的話,七皇子總得聽聽吧。
張成并不應答路介明的話,快速轉過身,對着許連琅笑道:“姑娘,我是來找你的,并不是來找殿下的。”
許連琅不确定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您确定?”
涉及到許連琅,路介明當然呆不住了,清冷的眸中滿是警惕,一把推開張成,攔在他們兩人中間。
狼崽子護食一般,将許連琅的身形死死的擋在後面,他尚且還沒有許連琅高,許連琅正好可以将下巴放在他的瘦削的肩膀上,她又探出腦袋,口中的熱氣擦過少年的耳,少年耳垂敏感極了,當下便紅了,她聲音脆脆的,“您找我呀,那我們去外面聊?”
她說着做出個請的姿勢。
張成抄着袖子,一邊應着許連琅,一邊朝路介明眨了眨眼,連那花白的胡子翹起個弧度都是洋洋得意,他頗有些為老不尊的意味,路介明氣的牙癢。
明知道這種法子不比激将法高明多少,但他還是上鈎了。
他咬的後槽牙“咯吱”作響,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扯過了張成的衣袖,“太傅,我随您去。”
張成目的達到,不介意他扯得他步伐不穩,還饒有興趣的跟許連琅說:“小姑娘啊,我稍後再找你哈。”
許連琅“嗯”了一聲,還欲叮囑路介明,病剛好要避着點風,剛擡眼,發現已經沒了人影。
路介明步伐加快,拽的張成尾音還沒消淡,人就已經沒影了。
他一路帶着張成去了聳雲閣前院,金身佛像依然悲憫衆人,俯瞰萬物。
張成瞧見這佛像,想起當時皇帝力排衆議執意于修建聳雲閣的時候,當時真的是寵愛容嫔到了骨子裏。
這佛像的鑄造,還是為了護佑七皇子,賀七皇子誕生之禮。
朝夕之間,佛像的存在反倒成了諷刺。
他不禁唏噓,先開口的第一句倒是忍不住先問了這罪妃,“容嫔娘娘可安好?”
當初容嫔娘娘的事宮闱之中下了禁口令,涉及到的相關人員都被統一斬殺,所以知曉此事的人并不多,張成便是其中之一。
他無妻無子,從不陷入黨派之争,皇帝對他信任到了極致,容嫔之事,他也曾想過勸皇帝徹查,但徹查之後呢,容嫔身子不幹淨已成既定事實。
哪怕她是被陷害的,皇帝難道就可以毫無介意的待她嗎?
天子之心,不可揣度。他拿捏着分寸,終究是什麽都沒說,今朝看到聳雲閣的荒涼破敗,心中竟然會因為當初自己的閉口不提而愧疚。
路介明不喜他們這些與皇帝沾上關系的宮中人提及他的母妃,他後仰着頭,已經不耐煩,“如太傅所見,死不了。”
張成笑的苦澀,當初事翻案已經太難,尤其是在皇帝本身就不願意碰觸這件事的情況下,怕是這輩子都不能了。
這個念頭一出,他腦子裏另一個聲音又快速發聲,不,還有一個可能,能快速翻案,只要七皇子被立為太子。
到那時候,為了大燕的顏面,不管容嫔無辜與否,陛下都會給容嫔一個好的身份。
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突然像是明白了皇帝的種種做法。
難道事到如今,依然保留着容嫔的稱號,即留下了她的命,又沒有打入冷宮。
原來是一直對七皇子心存期待。
那将七皇子驅逐到此,皇帝又是抱了什麽目的呢?
張成蹙緊了眉,想不出答案。
人心本是最複雜的,人心善變,或許連皇帝自己也不知曉,這矛盾的行為到底代表着什麽。
七皇子年紀小,倔的很,很多事他總是看的也不夠通透,他年長他這麽多,摸清楚他的性子後,便要另辟蹊徑了。
對他們母子來說,自然是能回宮最好,血緣擺在這裏,哪能奢望平穩的日子呢。
現在的安穩總是暫時的,宮裏那些人不會讓聳雲閣這個隐患一直存在的。
張成既然看中了他,就要幫徒弟把後路想好。
張太傅便是這般,認準一個人,不計成本的也要幫助。路介明排斥他,他要想法子引導他明白接受他的教導才能護住未來想護住的人。
路介明見他一直未言明來意,更加想要回去了,許連琅衣不解帶照料了他三日,連帶着聳雲閣的活計,忙的她眼下已經顯出了一層淡淡的青色。
他心疼她,想從做膳食開始,幫她分擔活計。
他要做個乖弟弟,身體力行的真的在努力。
“太傅,我以為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父皇還有那麽多兒子,您是帝師德高望重,教導我實在是屈才了。”
他嘴角不屑的輕揚,拒絕的話卻說的很漂亮。
太傅屬實無辜,不該承擔他對于父皇的怨恨,他收斂了脾氣,微微正色道:“我送您下去,聽說要落雨,下起來您就不好走動了。”
張成卻出其不意的開口,說出的話也完全沒讓路介明想到,“老夫前些天眼拙,在聳雲閣看到了十七皇子。”
路介明斜睨着看他,短促的哼笑了一下,“太傅好眼力。”
他都已經提出了,他不認只會讓太傅得寸進尺,真以為抓住了他的把柄。
張成打的卻不是這個主意,他眯了眯眼,靠在佛像碩大的足上,“老夫倒也覺得沒甚奇怪的,小十七那個小胖子打小便崇拜你,日思夜想,跑過來偷偷看你也實屬正常。”
“但你說巧不巧,王公公突然就跟我提了一嘴,葉貴人家旁□□位在太醫院任職的叔伯,這幾日立了功,研制出了淮南那一帶縱行的瘟疫藥方。”
“要說那瘟疫也沒多難治,只是淮南那邊的地方官一直瞞着瘟疫之事,并不上報。葉太醫研制出了藥放上呈給陛下的時候,陛下才知曉。”
他說這話時一直在觀察着路介明的表情,少年沉得住氣,喜怒并不形于表面,“葉太醫老家江南的,淮南那地方該是去也沒去過。不知道從哪裏得的消息聽到了瘟疫消息呢。”
他捋了捋胡子,“今個兒見到了這位姑娘,我大膽猜一猜,這位姑娘的家人是否在淮南一帶呢?”
其實張成這樣的猜測并沒有任何确切的根據,只是樁樁件件串聯起來,似乎只有這樣可以解釋。
主要還是前段日子,他剛看了個話本子,情節與今遭差不多。
張成看路介明漸漸凝滞住的表情,大嘆,自己竟然猜對了。
他在心裏啧啧稱奇,所以話本子那些故事倒也不是完全瞎寫,看來多看書,看雜書也是有用的。
路介明沉了臉,“你想做什麽?”
張成一臉無辜,他攤攤手,“我蠻想知道你跟葉貴人交換了什麽條件,她願意這麽幫你?”
張成到底是一代帝師,目光如炬,當他真的想要打探一件事時,那種落在身上的目光讓人有種無所循行的感覺。
路介明的目光有剎那間的閃躲,他咬住下唇,側過了臉,“如太傅所見,葉太醫得了父皇嘉獎,兩全其美,葉貴人也不傻。”
張成拍了一下掌,慢慢站直身子,臉上的皺紋越發深,“怎麽會?葉貴人那麽精,對她來說,單單是扶持了位太醫不值得她冒險,所以定然還是有什麽?”
他那雙因為年老而渾濁的眸子越發明朗起來,他屈起手指,虛虛的敲了敲他的額面,“說吧,你做了什麽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