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哀家疼你(第一更) 阿竹,來,殿下回……
(第一更)
太後娘娘出身不好, 小門小戶裏的貴女,祖父曾為從四品國子監祭酒,但也僅限于此, 母家不足以成為依靠,在宮中謹小慎微的熬了大半輩子, 全靠兒子争氣,母憑子貴,才有了如今的榮華富貴。
她穿一身繡花團喜鵲紋雲绫錦外袍, 內搭了一件對襟褂子,稠軟的灰色綢緞在明亮的燈火下煥出絮絮的緞光。
八仙桌旁有五個宮人伺候,飯菜還冒着騰騰熱氣, 還未進殿,香味就已經溢了出來。
路介明鞋尖抵在門檻上, 門檻上朱漆油亮,殿內處處精美華貴,就連腳下踏的毯子都是金線縫制, 這樣的生活已經離開他太遠了。
以至于他生出了些近鄉情怯的微妙不适感。
他盯着門檻, 鳳眼緩滞了一瞬,他有些出神。
王公公在一旁喚他,“七殿下,太後娘娘等您許久了。”
路介明抿緊了唇, 黑靴輕擡,長腿微屈,不過眨眼間,便邁過了那門檻。
踏進柔軟的地毯裏,整個人都陷在一種虛幻的奢靡漩渦中,他定了定睛, 望向迎面走來的太後。
他單膝跪地行禮,“給皇祖母請安。”
清越的音色回蕩在空蕩的大堂內,青銅葵花香爐燃出縷縷青煙,悠然一縷,行至半空,越來越淡,模糊了少年清朗明麗的臉。
是安神助眠的香味。
太後娘娘從浮雕賀歲屏風後走出,她抵不過時間的傾染,面容上皺紋叢生,如老樹枯槁,姣好的樣貌早就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但或站或立或行或動間,仍然是美人的風韻。
太後不是個好相與的老人,當初在宮中時,她便不喜歡路介明與容嫔。
她不喜歡自己兒子的專房獨寵,對于帝王來說,喜歡本來就是奢侈的事,一旦生了愛,後宮的制衡與互相牽肘就會打亂。她一直以為兒子是有分寸的,女人可以寵,但不能愛,直到容嫔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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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是不能容忍的,連帶着對容嫔的孩子路介明也常年沒什麽好臉色。
但一別四年,再多的不容忍都化為了虛無,她年紀一日日大,兒孫繞膝間,總是會想起小七。
他不過是被自己母妃連累,他沒犯任何錯,平白受辱。這樣的念頭在心中發酵,今日見到路介明第一眼的時候,她心中的憐惜之情濃得讓她自己都詫異。
路介明低垂着頭,直到太後發聲,“當日一別,已經四年,白日裏聒噪的很,祖母都沒好好看清你的模樣,擡起頭來,給祖母看看。”
路介明依言昂起下巴,削瘦的下颚線條在皮肉裏凸顯,一雙鳳眼清隽銳利,氣質容貌都是上佳。
他雖然跪着,但眼神毫不閃躲,幾次都與太後的目光交彙。
太後活了這把年紀,閱人無數,朝中天資聰穎的孩子也看過不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這種神采的,堅韌又倔強。
沒被磨難折斷了脊梁骨,在這種半抛棄的狀态下依然挺直如松竹,如碧玉般剔透無甚瑕疵,芝蘭玉樹,六位皇子中,他最像他父皇。
他神情淡漠,不親昵不懼怕,悲喜不形于色,以一種坦然之姿迎着她直白的估量。
好半晌,太後親自将他扶了起來,話語間又是嘆息又是憐惜,“哀家的好皇孫,這幾年受苦了。”
太後眼角濕潤,腦袋挨上他的肩膀,眼淚順着她眼角的紋路,老人恸哭的聲音傳遍大殿,殿內侍奉的宮人都在跟着抹淚。
路介明一臉平靜,心裏波平浪靜,血親祖母依靠在他身邊為他啼哭,他卻只想止了這場裝模作樣的鬧劇。
祖母有幾分真心他不确定,但總歸這眼淚的不完全是為自己流的,就像是父皇一樣,又如同張太傅,他們再次記起他這麽一號人,多是為了培養個合格的繼承人。
祖母如此這般,也逃不出這樣的想法。
只有許連琅,她的眼淚才會單純的為自己流。
路介明伸手虛虛攬過太後,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宮人們很有眼力勁,一群圍過來攙扶太後。
飯桌上的飯菜不過才半涼,早有宮人撤盤熱好再布桌。
路介明安靜的坐着,腮幫子因為食物微鼓,這樣的他多了幾分稚氣,太後托着腮念念叨叨光陰如梭,原本還被她抱在懷裏的孩子已經成了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路介明黢黑的眼中化開幾縷暈不開的嘲弄,他這位皇祖母哪裏抱過他呢,每每母妃帶他過去請安,太後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視若無物。
他漸漸長大,漸漸明白了大人們的言不由衷和選擇性遺忘。
前者是為了善意的欺騙,後者卻是為了讓自己心安。
他神色自若,似乎絲毫不受影響,随意接了話,“孫兒這兩年長的快了些。但應該還是沒有太子和六哥高。兩位哥哥也有許久不見了。”
他将話題自然而然引了過來,太後并不設防,“太子和老六都要大你些許”,她眯着已經花了的眼,看着他的長胳膊長腿,道:“哀家看着,沒你高。”
她說完,又覺過于絕對,“不過哀家也有段日子不見他們了,他們随你父皇巡視江南,一走走了三個月,你父皇先回來的,他們兄弟倆又輾轉去了西北。”
路介明濃眉半斂,他揪起眉間,雙眼皮褶皺闊大,讓那雙狹長的鳳眼圓了幾分,有種無辜的委屈。
他不用多說,單單就這幅模樣,已經足夠讓太後憐惜。
他很會利用自己的這身皮囊,他知道自己生的好,并不賣弄,必要的時候從中獲取便利。
同樣都是親生兒子,太子和老六已經開始接手政務,他卻還要被困在這一隅之地,艱難的長大。
他口唇輕啓,“聽聞西北大漠荒煙,鐵馬金戈,商道上還有駱駝峥鈴,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見到。”
太後窒了一瞬,王公公見此,擅作主張道:“定然是可以的,等七殿下再長長,總會有機會的。”
話題被這樣輕易的敷衍過去,路介明并不急,繼續徐徐推進着此來的目的,他看似被動,實則主動。
太後親自為他布菜,路介明坐得穩穩的,并沒有推辭,更沒有表現出受寵若驚,太後越看越滿意。
她受盡了兒孫的奉承讨好,碰到個這樣的,更覺他穩重。
“今日要不是你,常貴人母子怕是要一屍兩命。等她再養上幾天,哀家讓她親自登門道謝。”太後舀了一湯匙濃湯,枸杞漂浮在湯面,羊膻味被處理的很好,羊腰片沉在湯底,“嘗嘗這個,你喝這個好。”
路介明接了過來,道:“都是孫兒該做的,常貴人是父皇的妃子,腹中的孩兒是孫兒的親弟弟,都是尋親骨肉,一家人不分你我。”
太後完全被這句話取悅到,皇家哪分什麽一家人,都恨不得鬥的你死我活,但她身居高位多年,也不過是個普通老人,人一老更願意看到子孫合合滿滿,兄友弟恭。
太後是越看路介明越順眼,越看越喜歡,她蓄着長指甲,染着豆蔻的手按着桌面綢布。
心思百轉千回,已下定決心。
本只是想吃一段飯慰藉自己那份放不下的心,但路介明的表現實在叫她驚喜,她琢磨着,不如就推波助瀾一把,丢給他個機會,能不能把握住就全靠他自己。
她壓低了聲音,屏蔽了一衆宮人,只留心腹,“可見過你父皇了?”
“未曾,父皇忙于公務,該是已經忘了孫兒。”
太後幽幽嘆了口氣,“今日朝中忙,除卻來熱河行宮第一天見過,哀家也好久不見了,這麽多年可曾怨恨過?”
她問到最後,語氣不自覺加重,她睜大一雙眼,不肯放過絲毫路介明臉上的細微表情。
弑父的皇子古往今來不少,她須得先問明白,總不能給了他機會,反倒讓他去害了自己的兒子。
孫兒總是隔着代,他再憐惜,也比不過自己孕育的兒子。
路介明眼神暗了暗,第一次躲避了太後的眼神,太後心裏咯噔一聲,複又看他睜開眼,眼裏透着惶然,不惜自鄙,“孫兒不知。孫兒不争氣,入不了父皇的眼。”
他對上太後的眼,又怯懦收回,水亮亮的眼蒙着一層潮氣,強行翹起唇角,引得太後心口發酸。
他不知道怨恨與否,心裏也是該恨的,畢竟任誰遭這一通搓磨心裏都會埋怨,他若真說不恨,反倒像是假的。
她起身,手搭上了路介明放在膝頭的手上,順勢拍了拍,“好孩子,哀家疼你。”
太後驀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他的耳,“過幾日,木蘭圍場你代哀家去,哀家年紀大了,骨頭都松了,看不來你們射獵了。”
“到時候,也可與你六哥切磋切磋。”
……
路介明離開太後居所的時候,暮色鋪滿了天際,彎月色澤很淡,星星的光輝異常明亮,月暗星明,星星做陪襯做久了,早晚有一日可以取而代之。
臨近聳雲閣的時候,他就謝絕了王公公的相送。
他下了轎子,孤身一人往聳雲閣趕,聳雲閣前的臺階一如既往長的很,他爬了許久,臨近最後三階,停了下來。
今天一天累的他精疲力盡,大腦在太後那邊時就喧鬧着罷工,卻在此刻,重新鮮活起來。
他隐約覺得他與許連琅算是吵架,他先是不語,姐姐脾氣不算差,但很厭煩他的冷漠,繼而也跟着沉默。
他本以為今夜回到聳雲閣又會是一片寂靜,卻沒成想,還沒進去,就見許連琅站在門口等他,臉上帶着笑,梨渦又露出來跟他打招呼。
他心如擂鼓,再多的不爽,見到她的那刻煙消雲散,他被她吃的死死的。
他加快步子,想盡快靠近她。
只差一點手指就可以碰到她的手時,她突然拔高聲音,“阿竹,來,殿下回來了,伺候殿下洗漱吧。”
星星的光散進她的眼瞳,像是水中碎光,碧波蕩眼迷人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