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離譜 是你啊,窦侍衛
馬車輪壓在泥路上, 将被雨水潤透過的濕泥向兩側擠壓開,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銀鈴叮當随着腳步聲有節奏的響着。
秋日濃倦的斜陽透過翻飛的窗簾照進, 準确無誤的落在許連琅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秋日的陽光沒什麽溫度,半溫不涼, 許連琅體寒,那點子陽光起不了什麽作用,她的整雙手都是冰的。
楠木小桌上擺放的吃食誰都沒動, 原本還能氤出白霧的茶已經半涼。
許連琅捧起了那杯茶,一飲而盡,感受到路介明如影随形的目光, 她輕嘆了一聲,喉中幹燥, 水本就是溫的,滑過口腔卻是涼的,但她反而覺得這一杯澆下去正好讓她愈發清醒。
她還在等着路介明解釋, 或者說, 在等着他找解釋的借口。
路介明睫毛低垂,在眼睑處留下一片陰翳,“那日……”
馬車四角懸挂的銀鈴聲突然失了節奏,車夫長長的“籲”了一聲, 接着是缰繩勒緊的動靜,馬車快速的停了下來。
周邊的侍衛都跪了下來,四周靜默下來,簾子被一只小拇指蓄着指甲的手挑開。
來人細長的眉斜飛到鬓邊,眉形秀而長,蓋住眼睛的話, 完全是女子的眉形,但那雙眼睛卻總是帶着陰沉,鷹般的鋒利,緊盯着人的時候自帶陰冷氣。
但對于許連琅來說,這也算是熟人了。
“王公公。”
王福祿輕點了頭示意應了,眼珠子往一邊撇,示意許連琅下車。
金線繡制的九條龍紋的明黃色衣袍可以透過他撩起的簾子看到,許連琅當即便反應過來。
待到許連琅下了車,路介明僵直的脊背陡然放松了,他斜靠在軟榻上,手指按在楠木方桌上,指尖都是蒼白的。
直到皇帝上來,他都遲遲沒有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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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許連琅給他的不安感遠大于皇帝的到來,他甚至于想尋個什麽借口推了皇帝這突然的到訪。
不過,也恰恰是皇帝這橫插一檔子,讓他終于能夠喘口氣想想如何跟許連琅“抵賴”。
是抵死不認還是實話實說。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眉梢眼角似乎都蒙上了陰霾。
皇帝關心的話語已經響起,“可是行路太久,傷口又疼了?”
……
今日天氣是真的很好,天高氣爽,微風不燥。
似乎已經進入京都的地界,喧鬧起來,不再只有連片成排的桦樹林和不見人煙的高山溪流,慢慢山鳥花湖的景致多了起來,柳枝吹拂,零星的柳葉飄到如鏡空糊上,湖面上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蹲了下來,雙手去舀了一掬清水,水從指縫中淅淅瀝瀝流下,被她盡數澆到了她腳下一顆枯草上。
枯草根葉還是綠的,莖葉卻萎爛,像是被人一腳一腳碾磨成的。
她契而不舍的重複着這樣的動作,發髻上的紅豆步遙晃動的厲害。
她倒也沒有憐惜這株草,只是現在心裏太亂,簡單重複的不費腦子的動作可以壓制住她過分活躍的思路。
就在剛剛,她突然在想,唇上的濕潤吮吸感,到底是她做了緋色的夢,還是床塌上的另一個人的親吻。
這就離譜了,但誰又能證明不會是真的呢。
往往越是覺得離譜,反而是真的。這跟“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最危險的地方”的思路是一樣的。
直到有一雙黑靴進入她的視線,素色的黑,沒有絲毫的花紋式樣修飾,她仰頭去看,太陽不知道何時轉了方向,正好懸在那人的頭頂,她眯着眼認人。
濃眉大眼,天庭飽滿,這樣的面貌是所有畫冊裏最為标準的男子陽剛長相,許連琅覺得眼熟,卻也一時沒有想出到底在哪裏見過。
直到窦西回率先提起小路子。
許連琅才驚喜的拍了拍掌,“是你啊,窦侍衛。”
窦西回酒窩陷在面頰上,壓在佩劍上的手指摩挲着劍上的花紋,努力分散着注意力,好叫自己能忍住因與她重新相遇而染上的喜悅。
他擔心他反應太大,将人家姑娘吓到。
許連琅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一身衣裳,雖然他的靴子樣式簡單,但這一身衣服可是大有來頭,官服樣制,光是布料都是上乘的。
她又重複了一遍,“窦……侍衛?”
“這位大人,不是侍衛?”許連琅欠了欠身,“是我一直認錯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才算正确?”
窦西回一直在斟酌措辭,被她這麽突然一問,反而亂了些陣腳。
他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年歲上還要大許連琅些許,平日裏不是沒和姑娘相處過,日常的觥籌交錯間各家貴女齊齊出動圍着他一個人的場景也不是沒有過,他都可以妥善處理,但面對許連琅時,那些巧言善辯好像都失了靈。
他整個人變憨厚起來。若是被長生瞧見,只怕要吓死。
他家世子打小便穩重自持,聰明伶利一路誇下來,怎麽就遇到個姑娘,成了呆瓜。
許連琅靜靜地看着他,以為是職務特殊不好外露,便也不再問,又挑起了別的話題,說來說去,他們之間的唯一聯系,就是小路子。
小路子這條狗平日裏總是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她一樁樁一件件,慢慢說着。
秋風還帶着和煦的溫度,太陽落了些,霞光映紅了雲,她說到好笑處,杏眼完全彎了起來,眸子裏的光彩比霞光還要好看。
窦西回輕輕的應她,生怕一不小心驚擾了這個場面。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接一聲,先前收到的那封信中的內容化為了實體,與眼前的姑娘重合。
她家境簡單,父母相濡以沫,膝下只有一女一子,沒有深宅中的龌龊事,更沒有宅門中的勾心鬥角,你争我鬥,這樣環境中生長出來的女孩子,像是一株白茶,銀芽似雪,長于山野之間,呼吸間都是最為澄澈的氣息。
這樣的姑娘,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吸引。
有過母親的前車之鑒,他對于感情一直是恐懼的,尤其是男女之間這種本身就扯不斷理還亂的感情。母親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生,他小心在姑娘堆裏周旋,不想沾身,不敢沾身,母親的後塵,他不願意去踏。
他是個利益至上的人,感情最是靠不住,自己的眼睛也靠不住,只有将所有的東西利益化,在交易中在制衡中,拿捏到手裏的東西才是真的。
這是他的父母身體力行教給他的東西。
但許連琅不同,她不同于他所見到的任何人,她身上幹淨簡單,初見月光沐浴在她肩頭,她懷裏摟抱着最不值一提的生命。
她沒有将生命物化,在京都這個巨大的名利場裏,遇見她,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重新呼吸的地界,不再是窒息的憋悶,不再是嗆人的欲望。
許連琅将手往裙擺上擦了擦,“窦大人若是想小路子了,可以日後尋個時間來看看。”
她盤算着,怎麽說當初撿狗的時候,也是說好的一人一半,現在人都在眼前了,她也不好抵賬。
之前早就跟路介明說好了,回宮後是要接那只黏人狗過來的,小路子太黏人了,路介明離開的那段日子裏,不吃不喝,一度以為路介明不要它了。
許連琅對于這只黏人狗很是無語,她不算主人嗎?平常都是她在喂啊,看來幾飯之食,總是比不得被窩情誼來的更讓狗喜歡。
“我是伺候七殿下的,只是它還在聳雲閣,還要等一段時間。”她自報家門,也是為了告訴窦西回今後去哪裏找她。
窦西回下意識将解釋,“也不是單因為狗,才來找姑娘的。”
他說話吞吞吐吐,許連琅砸了砸嘴,心想,要不是瞧着這張臉生的不錯,她都不想費力聊了。
她踮起腳尖去看了看馬車的情況,王福祿大老遠與她對視,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麽,眼裏見不得有多柔和,許連琅縮了縮脖子,只覺得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先前王福祿一心想要讓她來皇宮,她一再拒絕,現在還是來了,這進不進宮,看來都是命裏注定的。
窦西回意識到她的走神,心裏一緊,向她邁進一步,言辭力求精簡跟她擺明自己的身份。
許連琅猜出他不是一般人,卻也沒成想,身份這樣高,鎮國公府的嫡公子,又是禁軍這樣的皇帝近臣。
她心裏感慨,卻也不知所答,“窦大人與我說這?”
她本想再加一句,倒也沒必要。
但想了想,實在是不妥,也就罷了,後來又補充道:“窦大人真是年輕有為。”
她說這話時,杏眼微微瞪大,眼白露出的面積大了,嘴型随着說出的話語而變化着,等到最後一個字時,恰恰唇瓣簇成一團,嘟了起來,實在是可愛的他不行。
許連琅不擅長攀談,只看這位窦大人抿唇笑了好一會兒,她啞然沉默下來。
“與許姑娘實在有緣,姑娘若不嫌棄,能否與窦某交個朋友?”他高束起來的發尾不知道為何松散了幾分,從發額上的金冠飄出一縷發,垂在了他的臉側,他雖然腰間帶着劍,但因為這發絲,多了幾分平易近人之感。
若說有緣,的确有緣,畢竟算是一起撿了小路子。
但這緣分倒也沒多深,就小路子這一條狗勉強維系着。
窦西回給了她充足的時間考慮,大概是窦西回那張臉的确有夠養眼,許連琅覺得只是做個朋友倒也無傷大雅,便也就應了。
她為人頗為謹慎,畢竟人活一世,要保住小命兒是在太難,尤其還是在這銷金窟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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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個朋友而已,也不是說會日日見,她便也就順着應了下去。
眼看着馬車行伍有了動靜,她提起裙擺要往回趕,扭頭道:“窦大人,等它抱回來之後,再請你來看。”
還不等窦西回回複,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路介明所在的馬車旁。
王福祿跟着皇帝都還沒走遠,就看她大老遠跑了過來,皇帝腳步停頓了一下,王福祿閉了閉眼,接連跟許連琅使眼色,讓她避一避。
但她哪裏看得到王福祿這麽隐晦的暗示,等靠近了,才發現馬車另一面是還沒有走遠的皇帝。
皇帝也不知道為什麽,叫住了她,“連琅。”
王福祿扶額,萬歲爺竟然叫的這麽親密。
許連琅以為自己聽錯了,“哈?”
反應過來時,已經被王福祿拉着跪下行禮。
皇帝的樣貌相較于第一次見,蒼老了很多,大抵是再帥的男人也經不過歲月,他那雙與路介明同出一轍的鳳眼生出了很多褶子,想起他做過的那檔子事,許連琅胃裏一陣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