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兩塊金磚 女大三,抱金磚
客棧有三層高, 是方圓幾裏裝設最為完好的,店家接待禦駕誠惶誠恐,一連半月, 停了所有的生意為店面裝點,聊表心意。
成排的朱紅燈籠挂在廊下, 散在地面上的淡緋色圓點光暈,被侍衛們腰間斜出的刀鞘破壞,刀鞘上也被蒙上了一層紅, 像是晝伏夜出的惡鬼張開的利爪。
奈何客棧年頭久了,精致的雕花窗棱緊閉,只起了裝飾作用, 仍然是有絲絲縷縷的冷風冒進,一盞孤燭亮在案幾上, 朦朦胧胧映亮了皇帝那雙已經生成溝壑的鳳眼。
王福祿托着梨花木托盤悄聲進入,托盤上放着一小碗銀耳蓮子羹,已經半涼, 他又往裏面放了些糖, 是皇帝喜歡的口味。
室內光線很暗,零星擺放着燈盞,卻沒有點燃,王福祿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萬歲爺很愛在這種半黑暗的環境中處理政務, 視線暗了,便更能凝神,今日也是,毛筆按在信紙上,提腕點墨行雲流水。
王福祿将銀耳蓮子羹放到皇帝目之所及的地方,正要退出, 就聽得皇帝說:“且去看了?如何?”
王福祿難得僵硬了一瞬,手指扒住梨花木托盤的邊緣,“看了,禦醫已經瞧過了,七殿下到底年輕,傷口恢複的很好,已經全部結痂,婢女伺候着擦洗了身體,現下燭火已熄,老奴估摸着已經入睡。”
他對答如流,弓着腰背,等着皇帝的指令,等了好久,只能在這黑暗中,瞥見毛筆尾端歪垂的勾繩打着圈的游走。
皇帝還在寫密函。
王福祿守好本分,又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聽到了信紙翻折的聲音,皇帝“嗯”了一聲,王福祿當即了然,将信紙細細揣在懷裏,粗略撇了一眼,心中便已明白要送去哪裏。
他猜着,該是與太子有關,或者說與前太子有關。
是了,這是一封廢黜儲君的密函,密函的走向,則是送往了皇帝信任的各方親王,廢儲事關重大,皇後母家早有動靜,魏氏一族三朝元老,前朝強勢,給太子撐了這麽久的腰,眼看大事即成,怎會情願前功盡棄,定然百般阻撓。
皇後母家在前朝嚣張跋扈了這麽久,早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王福祿不信皇帝沒意識太子此事六殿下的和稀泥。
在上位者眼中,他們只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只信對于他們本身利益有好處的事。
每一位上位者,都是極端的利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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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六殿下在此事之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皇帝都不會深究,只會借此重振朝綱,将那群一而再而三罔顧君臣之儀,倚老賣老的朝臣一舉殲滅。
太子的倒臺不單單是太子皇後一家之事,背後的影射、警告,足以肅清朝綱,篩選出更聽話的朝臣。
王福祿将密函收好,不動聲色皺了皺眉,雷霆手段之下,都只是在為新君鋪路,只是在為七殿下鋪就更平坦合理的登基路。
既然如此,又為何這般針對七殿下在意的許連琅呢。
王福祿終究只是個太監而已,說到底只是個奴才,皇帝的心思他可以琢磨,卻始終琢磨不透。
皇帝卻無意隐瞞,許是今夜月色實在是好,皎月潔白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肮髒,他起身活動了一下因長久伏案處理政務而酸痛的脖頸,他含笑道:“難得你也會心疼人了,那個小丫頭人是不錯,只是介明太将她放在心上了。”
皇帝的背影寬闊,肩背已經佝偻,在月光下,兩鬓間藏的很好的白發無處遁形,他是真的老了,幾聲悶咳從胸腔深處傳來。
“介明該是這天下之主,天下之主又怎麽能有在乎的物件呢,一旦有了軟肋,人就有了弱點,蛇鼠之徒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拿捏他。”
嗓子裏有股子腥甜直往上湧,皇帝拿起那碗銀耳蓮子羹,慢慢的飲食。
“他不能學了朕”,皇帝眼裏突然流露出不可遮擋的肅冷的殺意,“朕就是被那女人哄騙,才不人不鬼了那麽久,在兒子面前做出那樣不端之事。”
王福祿知道皇帝所言的那個女人,是指容嫔。
王福祿這一輩子都在皇帝身邊,皇帝天生淡漠,唯獨對容嫔有了幾分情意,也就是這幾分情意,傷了個徹底,做出的離譜荒唐事,是皇帝這一輩子唯一的污點。
羹湯清甜利喉,他出說的話卻如冷箭陰沉,“如果白日介明忍不住因那丫頭與朕頂了嘴,怕是今日晚上你就要對着那丫頭的屍體哭了。”
王福祿渾身一激靈,他殺過千人萬人,人人都道他是鬼閻王,其實他不過是走狗,不過是只會聽令的狗。
他的主子才是真正的沒心肝。
他到現在還能清楚的回憶起,皇帝對于許連琅的稱贊,因為對她性情的肯定,許了讓她留在聳雲閣,歷歷在目猶在昨日,今日卻可以将她看作一塊榨幹價值的抹布,肆意丢棄。
皇帝還在緩緩說着,“長痛不如短痛,終究有一日,介明會感激朕。”
“容嫔那個女人,就繼續放在聳雲閣吧,畢竟是朕愛過的女人,先留着,等介明登基那一日,留給介明自己處理,他也不見得有多愛自己的母妃。”
王福祿沒有吭聲,與皇帝錯開一步,接過已經空了的羹湯,精致的玉碟璧上殘留着銀耳蓮子的殘渣,一點一點流到碗底。
今日的月色的确很好。
王福祿有些麻木的想,這大燕朝的賢君真的就該是這副模樣嗎?他不過是條狗而已,還要乖乖的做一條又聾又啞的狗。
夜越來越靜,月光卻陡然亮了。
一片黑暗之中,路介明睜開了眼。
他摸黑穿着衣袍,比星辰還要漂亮的眸子要去尋找他的月亮。
他掀開窗戶,足尖輕點,一躍而下,有巡邏的侍衛打着燈籠環顧交耳,無人留意到他的動作。
長腿大跨步邁開,衣袍被他掐進腰封,行動之間更為便利。
父皇的試探他哪裏不知,正如張成所料,許連琅的存在勢必會産生一些不可避免的情況。
但現實總是超脫于預料之外,皇帝的動作遠遠快于他所想。
當時他在馬車內一再忍耐,手指幾乎捏碎方桌上的白玉杯盞,他是個很有耐力的人,但這種耐力在許連琅面前不值一提。
他越是想要護好她,就越是不能在乎。
但他完全不介意以性命相搏,若父皇真的起了那呷昵的打算,他完全不介意做那群刺客沒做成的事。
誰能比得過許連琅,誰能比得上許連琅,他這個爛命,早就是為許連琅而生的了。
他在走廊中快速走動着,馬廄中傳來馬研磨草料的聲響,在黑夜中成為唯一的聲響來源。
其實他今夜不該這麽沖動,一旦被發現,前功盡棄,但他哪有那麽理智,只想看上一眼,看她今夜安眠,也算是好的。
耳房衆多,他一一篩選,期間還要小心躲過侍衛的巡邏,等終于從漏風的窗戶中看到許連琅時,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還沒睡,整個耳房被一根細細短短的蠟燭照亮。
婢子們抱怨的聲音抑制不住的接連傳起,在太監面前不敢吭聲,現在夜深人靜,大家肆意發着牢騷。
本是吐槽這屋子不好,被子不好,枕頭不好,不知道為什麽說着說着便說到了自家主子身上。
有人輕描淡寫草草評價一句,有人險些憋壞不吐為快,戒備心像這大通鋪的床一般,沒躺在一起時,誰跟你誰是誰,真的進了被窩,大家都是姐妹。
至于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多塑料,還得自己分辨。
大家挨個輪着說,許連琅聽的興致沖沖,太多有意思的事都是她未嘗接觸過的,無論是好的壞的,甚至于都比張太傅的話本子還要有趣味。
輪到她時,她也不好糊弄,“我家主子性子奇奇怪怪。”
讨論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有人責怪她嚴詞含糊,不夠真誠。
她又接着說,“我家那位若是年紀再大一些,該是天底下所有女子向往的夫婿。”
有人打趣她,“也是你的嗎?”
許連琅怔忡,燭火被不知從哪裏來的風吹晃了幾下,室內陷入到一片黑暗中,好在火苗十分頑強,又慢慢悠悠借着一星半點的火光重新燃了起來。
她眼裏因為這竄起的火苗而熒熒發亮,她振振有詞,“都說是天底下所有女子了,我也算女子,也身處天下之中,自然也是我的。”
一陣起哄聲此起彼伏。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聲響可以清晰的透過牆面傳過來,路介明心髒一聲接一聲擲地有聲。
透過那一層牆,險些要傳了過去。
許連琅被他們接連起哄的動靜吵的臉頰發熱,她側過身去趟,揉了揉臉頰,額頭抵上了冰涼的牆面,“可惜,就是年紀太小了。”
她低聲喃喃,被旁邊的人聽到,哪裏肯放過她,一聲接一聲,将她這纏綿郁積了許久的心事昭然若揭。
“哎呀!小什麽小,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磚。”
其實她們并不知曉許連琅的主子到底是何許人也,在這樣的姑娘悄悄話中,大家都頗為默契的不去猜,不去想,甚至于當成一場不可喧洩的白日夢,等明日醒了,就又要套回到守禮的殼子中去。
許連琅頭一回認真思考,像是喝了蜜酒一般,神智迷糊起來,她都掰起了手指,“差六歲,可以抱兩塊金磚。”
迷迷糊糊中,吵鬧的聲音漸低,輕鼾聲四起。
許連琅也做起來旖旎的夢。
夢中光影大好,路介明還是那小團子的模樣。
房外的路介明被人逮個正着,他紅着一張俊俏臉,唇齒有形無音,“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