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制肘 不用了,找個別的婢女
乾東五所最靠東邊的那一個院子裏, 長着一株紅梅,較之聳雲閣那株要更為粗壯,枝桠盤虬, 竟然有一枝延到了月臺處。
許連琅對着院中的正當季開得最盛的菊花澆水時,總是忍不住在想, 到了冬季紅梅開花時會是怎麽一副光景。
定然是要比在聳雲閣更為漂亮。
瑞雪紅梅,沒有再比這兆頭更為祥瑞的了。
今年路介明或許伸伸手就可以為她摘下一把紅梅枝,不需要她再墊腳了。
她放下澆水的噴壺, 圍着那株紅梅打量,她一身宮裝打扮,發髻梳理的也與周邊途徑的宮女別無二致, 這是她來皇宮的第三天。
她适應良好,只是……這三天裏, 沒有再見過路介明了。
滿院子的宮人內侍瞧見她,都會喚上一聲,“許姑娘。”
自那次正好撞上皇帝之後, 她便再沒有了機會見路介明, 在客棧匆促睡了一晚之後,第二日晌午就回了宮。
路薏南進了路介明的馬車,姐弟倆共乘一架馬車,一直到進宮, 路介明都沒有再露面,微風卷動馬車窗戶上挂着的簾子,能掀起個小角,許連琅挑着刁鑽角度去看,勉勉強強可以看見路介明瘦削蒼白的下巴。
再後來,簾子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拉住, 風再也卷不來了。
晌午的陽光很大,也很曬,許連琅出了一身的汗。
她猜不出到底出了什麽事。
只能加快腳步,像所有的随從婢子一般,緊跟着大部隊的動作,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不留情面的丢下。
京都繁盛非常,新奇玩意實在多,攤販一個緊挨一個,但她已經沒了心思再四處觀望。
正陽門處高大宏麗的翁城像是從太陽中脫胎而來,大大的檐角遮住太陽四分之一個角,盡管如此,太陽光落到殿宇恢弘的琉璃瓦上,依然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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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正陽門,就算是徹底入了宮。
路介明被簇擁在最前方,與皇帝一齊進了乾清宮,而她則是在最後端跟着,最後由着王福祿帶來了乾東五所。
乾東五所是諸位皇子的居所,王福祿帶着她走了一通,“這個地兒只有幾位皇子常住很清淨,但也很紮眼,你剛來皇宮,自己一定要留個心眼兒,凡事小心。”
王福祿的聲音又尖又啞,常年帶着冷色的眼,好像那瞳孔的顏色都淺了幾分,琥珀色,像極了豹子,他整個人近來瘦了,常年的奴才殷勤姿态,讓他的脊背都打了彎,再也直不起來了。
他斜睨了一眼腰脊挺直的許連琅,擡手打在了她光潔的脖頸上,“低下頭,做奴才的哪裏可以站得直,低着頭看腳下,看地面。七殿下待你好,他可以什麽都不顧及,但你不能,我們做奴才的,都命賤!”
他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眼中陰郁,“你真的決定了進宮?”
許連琅揉着被他拍痛的脖頸,沒有隐瞞,“這是我第二次進宮,第一次作為姑姑的家眷,第二次是殿下的侍女,那麽多人向往皇宮,我也來瞧瞧到底有什麽好的。“
她言語間輕快,矮下身子撿起了剛剛才從樹枝上跌落的銀杏葉,銀杏葉色調明黃鮮豔,像是剛破繭而出的羽蝶才剛擡起好不容易被風吹幹翅膀,又悶頭撞上了牆,或許一開始的決定就是錯的,但不做過這個決定,哪裏會有試錯的機會。
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看着面前的七殿下即将要入住的宮宇,氣派莊嚴,早有宮人打掃幹淨,衆多她說不上名字的陳設一一鋪開,她的殿下終于與記憶中的重合,金尊玉貴,少年是佛手中玉蓮,在淤泥池裏晃了這好幾年,終于可以重塑金身。
“七殿下回宮之後,留在他身邊的人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其實你留下意義不大。”王福祿并不留情面,皇帝有了那樣的心思,七殿下能護她好幾時,此時此況,絕對不是進宮的好時機。
許連琅被他這突然一頂,頓了一下,手中的銀杏葉還帶着露水的潮濕,讓她的手心都泛着潮氣,“那怎麽辦呀,我都答應他了。”
她眨眼,那雙杏雨朦胧的眼半是無辜,半是妥協,多是不舍,說好了的,殿下懇求過她,她也無法割舍。
王福祿悶笑了一聲,“我老早就知道,你這丫頭生性倔強,不聽勸,都到這一步了,也就罷了,日後萬事小心,事事靠自己,七殿下……也是靠不住的,他制肘良多……”
很多話,王福祿并不能說太明白。他及時住了嘴,吞下的話只能成為一聲聲嘆息。
王福祿細致安排了她的住所,他動了個心眼兒,特意将她的住處挪到了距離主殿最遠的耳房處。
眼看着七殿下得寵,他們住的遠一些,總也能多少能省些麻煩。
耳房面積不大,但沒有同住的宮女,幹淨整潔,許連琅本身也不挑,也不懂得宮裏的規矩,點頭應好。
王福祿又與她交代了一番宮裏的規矩,但細面上的規矩,還是要看路介明的态度。
乾東五所高牆深壘,四角天空圈禁了多少視野,王福祿看了一輩子了,今日卻覺得徒生涼意,他抖抖拂塵,恢複起大總管的樣子,最後撇了一眼許連琅那處小耳房,不知道這間耳房能不能成為她遮風避雨的地方。
伺候的內侍宮女拿不準許連琅在主子眼裏到底什麽地位,都小心對待着,小心之間難免帶着疏離,這三日裏,她都是獨來獨往。
幸好她也習慣了,在聳雲閣就她一個适齡女孩子,照樣好好的,沒道理來了皇宮就不行了。
但她現在很想抓住個人問問,路介明在何處。
她都不懂的,也沒人說給她聽,路介明三日都沒有出現,該是會在哪裏。
就這樣又等到了日落天黑,門口終于傳來一陣喧鬧,許連琅從耳房中出來,發現宮女太監們已經按排站好,見她過來,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一個個眼裏都發着光,猶如餓狼撲食。
有婢女解釋,“乾清宮那邊傳來了消息,殿下要回來了,許姑娘看看站在哪裏,好讓殿下一眼看到。”
幾乎是話語剛落,許連琅就明白過來,他們大概也憋了好久了,分不清到底是該捧着自己,還是踩着。
她一個外來者,融于他們早就抱好團的集體寸步難行,人若來就有劣根性,捧高踩低已經成為本能。
許連琅覺得這不奇怪,若是換做她,似乎也做不得多好,環境影響人的脾氣秉性,她沒有經歷過宮廷大掏沙似的锉磨,就沒有資格來評價別人的生存法則。
但她不由的擔心。
擔心路介明的态度。
轎攆打北邊來,一頂小攆跟了十幾個人,排場很大,轎子裏的人端坐着,卷起了簾子透着風,依稀可見他素白棱角分明的臉,他單手拿着玉軸聖旨,一身錦緞雲紋衣袍,腰封上懸着一塊上好的白玉佩。
許連琅窒了一瞬,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從矯攆中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覺得少年冷漠的眉眼更加淩厲,幾日沒見,身量上感覺又高了不少。
長腿匆匆邁過門檻,本來靜谧如水的氣流瞬間亂成一團,身側的內侍宮女齊刷刷的行禮,在新主子面前獻殷勤總是有一種争先恐後的逃荒感,誰也不願落後,誰都願意拔得頭籌換來日後日子的好捱。
這次許連琅沒有再犯愣了,她也随着跪下來了,路介明穿上了華服,似乎也就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了,但她同時也因這樣的變化而高興,路介明就該是這樣的,着華服,使美婢,行轎攆,高高在上,受得起萬人跪拜。
就在許連琅以為路介明又會從她身邊走過,不會留給她一個眼神的時候,少年華貴的衣袍停在了她面前。
他垂目,與她對視,許連琅甚至于可以看到他的睫毛,那微微打着顫的睫毛,許連琅想,一定是今日風太大了,都吹的他睫毛在動,但為什麽她覺得他的呼吸也在發着沉呢?
她被他扶起來,兩個人的接觸只落在肩膀,一碰即散,她聽到路介明說,“姐姐一路辛苦了,我晚些再過去找你。”
他的語氣比不得平日一半柔和,語調平淡,再沒有半寸親昵,但許連琅那一直懸空的心卻落了地。
那顆被悶在土裏的心,從他不再讓她上馬車開始,便開始發澀,她知道他定然有自己的理由,但也怕因這原因,自己養大的孩子真成了自己細談的“白眼狼”。
路介明看起來很忙,玉軸聖旨被他攤放在案幾上,小厮四兒為他沏泡了一杯熱茶,他提筆懸腕,注意力都在紙上。
四兒欲言又止,又讷讷閉口,實在不敢多提。
不知道過了多久,禦醫背着藥箱過來,為他換藥,四兒去外面喚婢女伺候,“可要喚許姑娘?”
揪住衣袍系帶的手頓了頓,路介明長發披散到了肩頭,他轉身放下床幔,道:“不用了,找個別的婢女。”
四兒咂咂嘴,“您這……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給了許姑娘面子,現在又叫別的人進來,難保許姑娘不會多想。”
路介明露出了上半身,傷口已經無所大礙,他動了動手臂,微略感受了一番痛感,完全是可以忍耐的地步,聲音不疾不徐的響起,“你說的有理,那就不用了。”
“殿下,您自己可以嗎?”
擦洗身體,纏繞紗布,包括背部肩胛骨的傷都需要有人貼身伺候。
“我在聳雲閣時,就只有姐姐。什麽不都得自己來。”
他随手撩起錦被,蓋過了自己的身體,“太傅回來了,讓太傅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