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太苦了 六年,賦予一個男人的變化太大……
宮燈早早就點上了, 高聳宮牆映着花紅柳綠,留下婆娑影壁,值班侍衛換了一波又一波, 乾清宮前殿的燈火漸暗,又被匆匆續亮, 連續幾日,晝夜不歇。
四兒端了銀耳蓮子羹過來,木質托盤擺放在幾案上, 小心的沒有發出絲毫的動靜。
奏章小山似得堆積在路介明的右手邊,他眉宇緊皺着,毛筆尖暈開紅色墨跡,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內容,甩手掃下了幾案上的所有物件。
銀耳蓮子羹在地面上流開, 全部澆在了那個奏章上,奏章上的內容瞬間模糊不清起來。
“收拾幹淨”,他使勁揉着太陽穴, 對悄無聲息出現的暗衛道:“路匡稷的舊部時至今日你們都沒有處理幹淨, 再有下一次,提頭來見朕。”
暗衛是路介明從先帝手裏接過來的,六年換血,換了一波又一波, 先帝殘餘勢力早就被抹殺,暗衛聽令于一人,來無影去無蹤。
路介明面色不佳,仰靠在圈椅上,脖頸壓在圈椅的木緣上,深深吸了口氣。
也不是第一遭了, 四兒快速的收拾好殘局,又将早就沏泡好的茶水放到了他的手邊。
茶濃的很,路介明捏着眉心,仰頭飲盡,他擡手示意四兒說話。
既是深夜,殿內空廖,只有四兒的聲音回蕩,“大皇子被姝妃娘娘抱回了永和宮,孩子離了親娘,哭鬧不休,今夜起了熱,禦醫都過去了,您要去看看嗎?”
暖黃的燭火照在路介明臉上,将他的五官模糊化,他側頭看着窗邊蔓蔓朝朝的柳樹枝條,問:“幾更天了?”
四兒回道:“三更天了,要不奴才遣了太醫過來問問情況?”
“不用了,讓賢嫔過去把孩子抱回去,正兒體弱,這一段時間就呆在寧壽宮別出來了。”他說完,便撩開珠串門簾,穿過兩尊石獅子綠藤隔斷,去了內間。
這幾日總是這樣,三更天時,許連琅睡熟了,路介明就會坐到她的床邊,凝眸垂目一守就是一晚上,失而複得的寶貝,總也是瞧不夠的。
他不碰她,只是這樣枯坐着守着她。
四兒悄悄退了出去,将吩咐的話交給旁的小太監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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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介明登基六年,後宮充裕,但膝下只有一個孩子,盛暑時出生,取名單字一個“正”,今年才不過三歲。
正是好動的年紀,咿咿呀呀要人抱,實在是招人喜歡。
阖宮就這一個孩子,滿宮的寵愛,也滿宮的嫉妒,萬幸他父皇倍加疼愛,女人間的小心思都沒能真的傷了這孩子。
誰都能看出路介明對這孩子的寵愛,今日這話一出,反倒叫人迷惑,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這相當于給了小皇子禁足。
但也有人說,讓小皇子呆在賢嫔娘娘的寧壽宮別出來,不就正好駁斥了姝妃,絕了姝妃一直試圖将小皇子養在自己哪裏的想法。
古往今來,皇帝的心意總是最難猜的。
四兒蹲坐在門檻上守夜,有人擠過來奉承他,試圖與他搭話,“皇上正值壯年,姝妃娘娘一直霸占着別人的孩子作甚,早晚不得有自己的孩子啊。”
四兒扭頭背對着風口,将拂塵抄在手裏,哼了一聲,“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你這麽閑,今個兒這夜你就守着吧。”
他背對着風口走,想了想,去了禦膳房又備了一碗銀耳蓮子羹。
他端着托盤進了內殿,明黃色床幔委地與路介明的衣袍糾纏在一起,路介明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勢,許連琅呼吸很淺,手交疊放在腹間,他幾度忍不住伸出了手去試探她的鼻息。
他疑神疑鬼,驚疑不定,只有那淺淺的鼻息噴薄在指腹,才能一遍遍提醒他,這不是夢,他的姐姐終于不再是冷冰冰的屍體了。
四兒當然不敢徑直撩開那床幔,他隔開五步遠,道:“陛下,您這幾日嗓子一直不舒爽,晚膳又沒吃東西,喝一點緩緩吧。”
他将托盤高舉于頭頂,等了好久,沒有等到路介明的聲音,以為是他無聲的拒絕,正欲退出去,又聽得幾聲女人的輕嘤。
興許是那一通睡了六年的覺,睡過了頭,許連琅醒來後的睡眠一直很淺很淺,四兒的動靜成功吵醒了她。
她擡手去揉了眼,睡眼惺忪間,只感覺到一雙大手攔住了她就要往眼睛上招呼的手指,他的指腹溫涼,輕而易舉的就包裹住了她的手。
手腕被輕擡,路介明開了口:“先別揉,用力眨一眨,這樣對眼睛好。”
人的身體總是最能适應深夜的,不自覺壓低的調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緊貼在了她耳畔發出的,她耳垂紅的很徹底。
許連琅被這不知名的羞怯擾的心頭煩悶,卻也依言做了眨眼動作,每個眨眼間,都越發清楚的瞧見他的面容。
這幾日,她精神不濟,昏昏沉沉,總是說不上幾句話,就又睡了過去。
她眼睛發癢,眨了幾下還是難受,她想要做起身,手肘撐在床板上,還沒有動作時,就感覺到路介明靠近。
他将掌心搓熱,覆在了她的眼上,唇也慢慢湊近,小心的吹了吹,吹散了簇在一起的睫毛,也吹的許連琅面紅耳赤。
她下意識伸手推了他,手掌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擡起身體,錯開了臉。
察覺到她的推拒,路介明收回了所有動作,目光落在她身上,解釋道:“吹一吹會好一些。”
他話語不多,句句都是在為自己的行動作解釋,動作帶着來不及收回去的親密。
許連琅卻也不知道如今該如何跟他交流,久別重逢,人跟着有了這樣大的變化,讓她不知所措,也實在拿不準路介明的心思。
“我怎麽會是這副模樣?”她決定先從最緊要的了解,身體變成了十六歲說不上是壞事,但着實詭異的很。
路介明接過了四兒的羹湯,他所答非所問,“阿琅這時候醒了也好,白日裏我太忙了,總是沒時間。”
他這樣說着,已經舀了一湯匙遞了過去,“天氣幹的很,阿琅潤潤嗓子。”
許連琅後聳了些,垂眼去看湯匙的羹,猶豫了稍許,還是張了嘴。
味道很好,幹澀的嗓子即可緩解了許多,但許連琅更顯困惑,她索性一把起了身,湊近他,跪在了床板上,柔軟的被褥鋪在上面,她的手搭上了路介明的手臂,推開了他還要遞過來的湯羹,手順勢接過了瓷碗,放在了一邊。
她望進他的眼睛,“介明,這六年于我而言,就是一場夢,但醒過來卻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還在夢裏。”
她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臉,先是嘴角、鼻尖、山根、最後是那雙眼,“人的眼是不會變化的,但我看着這雙眼,它是屬于路介明的,但又很陌生。”
六年,賦予一個男人的變化太大了。
身形樣貌體态……和眼神,他看着她的眼神,波瀾甚少,她太難讀懂了。
許連琅慢慢收回手,垂下眼,“你看,你都不叫姐姐了,稱呼都變了。”
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這個男人,也是陌生的,她慌亂且畏懼,路介明不再是他熟悉的路介明,他是皇帝,是掌握這世上生殺大權的男人。
她不再确定自己對于路介明的價值與意義了。
她被喚醒,被重生,這其中,又有多少路介明的意願呢?
她咬緊下唇,睜大了一雙杏眼,又問:“我是怎麽醒的呢?”她頓了一下,又換了措辭,“我是怎麽活過來的呢,我明明已經死……”
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路介明那波瀾不驚的平靜如鏡面的鳳眸,終于裂出一條縫隙,狹小的,逆光的,牽出了一條細細淺淺的黑影,黑影背後,是誰都不曾見過的深淵。
“死”這個字眼,是不能說的。
他突然擡起手,一把将許連琅扯進了懷裏,下巴壓在她的發頂,“阿琅,你從來都沒有死過,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這句話說不出是他在安慰許連琅還是在誘騙自己,或者是不小心洩露了他為自己編織的整整六年的謊話。
他将許連琅抱起,将她放在了銅鏡前,俯下身,兩個人在銅鏡中對視,她是少女模樣,水蜜桃未熟,十六歲的姑娘,只是樹梢剛剛開放的花。
而這個本該小她六歲的男人,已經俨然退去了少年人特有的柔美清隽,他是侵略的,不容置喙的,眉眼間都是游刃有餘的傲氣。
“阿琅,這樣的你,我如何能再喊的出姐姐。”
他蓄勢已發,上位者的淩然在他眉眼中流轉,他不再綴滿笑意的臉像極了他的父皇。
許連琅眼神複雜,還未繼續想下去,他又板過她的臉,主動的将自己的所有的情緒暴露開來,她終于從他眼中看到了該有的情緒波瀾。
他已然可以藏好所有的情緒,但又親手打破那層僞裝。
他那雙鳳眼蘸滿了碎碎點點的柔情,“阿琅,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也什麽都不用怕,我們還有很多個六年,什麽都沒有變,什麽都不會變。”
“你只是睡太久了,姐姐。”
許連琅側目,對上他溫柔到沉重的眼,那股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我這一輩子,最痛苦與最歡愉都在你身上。”
路介明咬緊牙關,六年的種種他說不出,太痛了,太苦了。
他将頭埋進了她的頸窩,“姐姐,輪到我照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