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正兒,堅強一點 誰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
漫天的白絮飄飄蕩蕩, 團團簇簇,着無落點,乾清宮殿宇的背風角已經積上了厚厚一層, 有小宮女拿着掃帚去打掃,才揮舞了一下, 柳絮盡飛,直往人鼻腔喉嚨中鑽。
小宮女氣急,掃也掃不上來, 用力跺着腳發洩情緒,眼睛瞥到成對的太監出來,條件反射的向後躲, 迅速用衣袖捂住了口鼻,盡管離的十分遠, 當她還是盡可能的想要再遠一點再遠一地。
不遠處,被白布緊緊包裹住的剛剛咽氣的人躺在竹條簡易制成的單架上,被放置在青石路上, 青石縫隙間的水漬一點點打濕白布, 風一吹,露出白布下已經布滿膿疱得臉。
搬運的太監侍衛們顯然已滿臉麻木,口鼻處皆由絹帕包住,搬運還帶着體溫的屍體像是在挪動牲畜, 用力扔在一堆,待湊夠十具屍體後再由車夫用馬車一趟趟拉出去,火化,□□凡身,就成了揚一下,便散盡的灰了。
運輸屍體的隊伍在玄武門前淤堵, 口角拳打紛争難以禁止,在生死面前,人人自危。
不過才幾日,時疫的傳播速度遠遠高于所有人的想象。
症狀從寧壽宮開始,打着圈的擴散開,疫情兇狠,除卻宮女太監外,中招最多的卻是身高馬大,身體健壯的侍衛。
太醫院确定不了病因,也就開不出藥方,診斷出是天花,但症狀要遠遠兇險過于天花。
寧壽宮的西廂閣在這樣的天氣裏又燃起了地龍,皇子在昏迷中都在哆嗦,原本柔膩的皮肉都要被膿疱占滿。
皇子口中還在無意識的喊着:“父皇父皇”。
孩子的童聲清脆,連日來的高燒讓他的嘴唇都皲裂開,對于父親的渴望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唯有抓住父親的衣襟,才能讓他的懼怕消淡些。
賢嫔哭哭啼啼都要站不起來了,她萎頓在地上,起不來身又不敢去歇息,生怕自己一旦離開,連孩子的最後一面都看不到,禦醫跪了滿屋子,個個搖頭,無計可施,皇子命懸一線,完全靠湯藥吊着幾口氣。
路介明接過奶娘懷裏的路正,解開了外袍才将他抱了起來,外袍上的金線繡出的圖案和紋路總是會傷到他臉上的膿疱,他将路正的臉挨近自己的最為柔軟的裏衣料子,拿了婢女早就浸泡好的絹帕輕柔放在路正額頭上。
“正兒,父皇在這裏,你是小男子漢了,要堅強一點。”
賢嫔用帕子捂着嘴不敢哭出聲,路正在路介明懷裏安靜了一夜,天光大亮時,卻又發起了高燒,路介明也是一夜沒有合過眼了。
殿外跪着一衆肱骨大臣,跪求陛下以大局為重,皇子固然重要,但陛下切不可親密接觸,陛下若是染上病了,這大燕的天下就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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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的老淚縱橫,那副模樣只恨不得将路介明從寧壽宮拽出來。
一個個的更是直言,恨不得替大皇子去受這份苦。
但等路介明真的來到了他們的面前,一步步挨近他們時,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沒有試圖躲開幾分,抑或是趁着低頭的功夫又将罩面的布紗再往上拽拽。
路介明懶得與他們演這一套賢君聖主的戲份,大跨步前往太和殿,太和殿的大臣們迅速讓出一路,他走了一路,大臣們跪了一路,直到他坐上龍椅,才讓他們起身。
他不欲與他們過多糾纏,冷聲讓他們速速禀言,趕緊結束早朝。
朝中的述職的大臣一個接一個,藏在面紗下的嘴巴不停開合,他挨個聽,挨個處理,線條淩厲的背脊抻直了。
等述職結束,他曲起長腿,鳳眼眯起,打量着站在最前端的朝臣,指着其中一位問:“邊域可有異動?”
那位官員高鼻深目,有一半的異域血統,卻是長在京都,與留在邊域的眼線一直都有接應。
他上前一步,大胡子在面紗下晃動,開口時擲地有聲,“異族這些年來一直不安生,反叛之意未休,但最近卻突然收斂起來,就連一直豢養的軍隊都解散了。”
“陛下是懷疑此處時疫突發與他們有關?”
路介明掠起一絲薄笑,眼角延長些,雙眼皮那道薄薄的褶在眼尾處開出個小叉,讓他整個人都越發淡漠開來,他熬了好久了,眼皮眼角都是倦态,但眼神依然有力,“事出反常,必有妖。繼續盯着吧。”
朝堂的元老們正欲開口談論此事,就被他這話堵了回來,他們這位帝王實在是不一般,凡事他只聽個問題,多大的事,也是這副模樣,不在意也不重視,自行做了決斷。
那凡事他都自己決定要他們這些老臣幹什麽呢,本以為是豎子小兒,過分自大罷了。
但這六年來,決策竟也無出一處疏漏。
君臣之間本就存在微妙的制約關系,天子管控群臣,群臣約束帝王,但到了這位面前,這種制約關系卻有了些許的失衡。
哪怕是時疫突發這種事,國內各類事,他也悉數都處理了,君主過于睿智,他們這做臣子的實在是無所适從。
不知道這樣的關系要持續到何時,本來平衡的天平朝向一方過于傾斜時,早晚出事。
他們在心中腹诽,為自己的高瞻遠矚暗自喝彩,但其實路介明早就不想應付這幾個老骨頭了。
天平歪就歪了,也歪不了幾年了,與其與他們廢話周旋浪費時間,不如他就直接處理清了,更省時間。反正他們在朝堂上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什麽好法子,最後還是他決斷。
前幾年狀态最不好的時候,連他們的述職都是聽不進去的,更不要提看着一群老頭子吵群架一樣互噴唾沫星子了。
就這麽幹站着了一上午,直到路介明身邊的太監高聲下朝時,許多所謂的世家貴族甚至于都沒有插上一句嘴。
衆人追頭喪氣,正欲離開時,只見一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跑了進來,那身衣服,是欽天監的裝扮。
欽天監自是也有官服,不過為了标榜“天上神佛的傳信使”,他們在自己的地盤總是一身道袍飄飄。
“陛下!此番大禍,是神佛降罪啊!陛下親近之人逆天而為,神佛才會降罪到皇子身上啊。陛下,請您為保江山社稷,鏟除罪孽。”
衆人嘩然,紛紛看向高位之上已經離開龍椅的人,路介明轉過身,狹長的桃花眼挑出辛辣又佻薄的弧度,他倏忽回頭,“你再說一遍。”
他似笑非笑,近乎風流般撣了撣衣袖,他負手走下那四五級臺階,來到那人面前,“王息佯不在欽天監了,然後你們就要鬧事?”
他語氣輕松,尾音的那個小彎兒甚至于還夾雜着幾分親昵,他手指伸到那人的下巴上,有了些力氣,“來,擡起頭來,給朕看看你的模樣……朕好記住”。
“咔嚓”一聲,那是脖子扭斷的聲響。
那人當場斃命,就在金鸾大殿上,就在“正大光明” 的匾額下。
“朕會記得,死在朕手下每一個冤魂的,”他睥睨着滿堂朝臣,“所以,你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都沖朕來,朕等着你們。”
朝臣烏壓壓跪了一群,烏紗帽下的每顆頭都在顫抖着。
路介明接過太監遞過來的手帕,擦拭指縫,“我說過,誰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乾清宮去,就下地府吧。”
他口中的乾清宮,已不再指這個位置,指向的變成了裏面的那個人。
在場的每個都心知肚明。
朝中早已傳遍了,乾清宮住着一個女人,陛下疼愛的不得了,夜夜流連,再也沒去過後宮。
起初說是狐媚子蠱惑聖心,奏章都在勸誡皇上不被美色所惑,當時路介明看到尚且可以一笑置之,他無比希望奏章中所寫的為真,他真能成了那昏君廢主,只可惜,他現在連碰碰那“狐媚子”的手指都要找理由,都要僞裝起弟弟的身份。
後來,流言越傳越厲害,竟然也挖到了清遠大師那一處。他雷厲風行已命令禁止過一次,如今看起來,是非得要見了血才行。
“這下,你們滿意了?”他無奈聳聳肩,狠絕猙獰的手段與他俊朗清逸的面孔形成鮮明的對照,“你們這般閑,不如就去太醫院試藥吧,太醫院開不出藥方來,你們就陪着,藥方一出,你們都先嘗嘗,死不了,再給朕拿過來。”
“朕再說一遍,誰碰了乾清宮,誰就下地獄。”
路介明含笑說完這些,已經有官員兩股戰戰,一屁股倒了下來,這兩年過的太平靜了,他們都差點要忘了這位活閻王曾經的樣子了。
路介明還是回了寧壽宮,朝堂不休,寧壽宮也鬧起來了。
正兒體溫持高,原先還會有夢中呓語,現在連夢話都說不出來了,撩開衣擺,脊背肚皮上都是了丘疹。
賢嫔抱着孩子大喊大叫,路介明還沒有進殿,就聽的一清二楚。
他正要邁步進入,就見榮親王抄着袖口等在了寧壽宮的涼亭,榮親王朝他行禮,嘴角帶笑卻是意味不明。
榮親王不好好在封地呆着,這個時候往公裏跑,路介明挑眉,心道,越發有意思了。
他轉了方向,朝着涼亭走去,卻也在扭頭時,說與身邊的太監聽,“将姝妃叫過來。”
……
太醫攔不住賢嫔,在拉扯之間,扯開了賢嫔的衣袖,看到她身上的小紅疹子,疹子初發,還不算嚴重,太醫看了一眼,慌亂跪下,“娘娘恕罪,臣無能!”
賢嫔喘·息着,大力的抓撓着手上的疹子,叫嚷着,“哪裏是你們無能,是邪祟作怪,是老天爺的懲罰。”
她這樣喊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脖頸的青筋凸起,抱着孩子一路跑了出去,身體裏的潛能被無限制的激發,那麽多宮人竟然也攔不住。
她一路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方向就是乾清宮。
“我們娘倆都要死了,那個罪孽憑什麽活的,都是她克的,都是她咒語的,我要和她同歸于盡,我要和她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