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喜歡路介明 路介明也是可憐慘了……
李日公公還是那副老樣子, 手指骨節、虎口依然覆蓋了滿滿的厚繭,指縫中的黑垢不見了,但整雙手都帶着明顯的被清洗過的痕跡, 手指紋路都是皺巴巴的。
左眉尖的那個大痣,似乎這兩年長大了一圈, 還冒出了根毛發,他頭發花白了一片。
但他整個人倒是精神。
嶄新的宮裝,利落的發冠, 反而讓他顯得年輕了幾分。
他托着她的後腦,讓她盡可能的揚高下巴,嘴裏一直嘟囔着讓她勾起中指, 民間人口相傳的土方法十分管用,很快鼻血就止住了。
但盡管如此, 她還是沾了滿臉的血,許連琅的衣裳上繡的團花也沾上了好多,有些地方過分濕濡, 連裏衣都留下了印子, 上好的料子被糟蹋了個徹底,李日摸着那如雲如霞的緞子啐了一口,“那位也不算全然的白眼狼,待你還是好的。也不枉你在聳雲閣時那般幫襯他。”
李日扶她到床邊坐下, 又拉下床幔,将殿內的天光攔了個徹底,叫了殿外伺候的婢女幫她換上幹淨的衣物。
他就背對着床幔蹲下,一副沒骨頭的樣子,年歲大了,他就更加懶了起來, 以前在聳雲閣做那些閑差還嫌不夠,現在只想躺着睡大覺。
誰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呢,他們這種狗奴才爛命都是黑白無常最愛帶走的。
他又是個沒根的,更是無牽無挂。
他吹了聲口哨,宮外才會聽得的流氓調子,惹得一衆宮女白眼翻上了天。
她們才想不到,這一向管理嚴格的乾清宮,向來都是一只蒼蠅都難以飛入,怎麽就進來這麽個人,偏偏她們還得聽他差譴。
都還是二八年華小宮女,什麽心思都藏不住,全然擺在臉上,李日一看便知,他哼了一聲,“這還是禦前伺候的人呢,就這模樣。”
他話語多有不屑,又惹得那些婢子橫眉冷對。
許連琅換完衣服才察覺渾身的疲憊,聽得他這樣的話,便道:“公公何故如此,她們年歲還小,與她們拌嘴做什麽。”
李日掀起床幔,“不是我與她們拌嘴,忠言逆耳,跟你那時候一樣,什麽好壞話都聽不出來,禦前伺候還擺臉子,能有幾天好,被貴人們看到了是要出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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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好語才會聽,公公的忠言還沒說出來,人家就已經不想聽了。”
許連琅知他好心,但好心總要講究方法,她吸了吸鼻子,感覺還是有些濕潤,指尖習慣性的去摸了鼻子,被李日連忙拉住手,“別碰了,流了那麽多血,找太醫看看到底是哪裏的毛病。”
她“哦”了一聲,慢慢将手放下,又聽他咬牙切齒跟她翻舊賬,“我當年倒是好言好語跟你說了,你聽了嗎?!”
許連琅知道了,這是在說當初讓她認了王福祿做幹爹進宮,從而離開路介明的事。
當年的事被提及,像是就發生在昨日,那個時候的路介明還是沒被馴養過的野狼,圈地為王,為了護住自己的東西,見人叫咬。
不鬥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小小的個子,就敢亮出刀揮向成年男人。
那的确是兇險的一夜,李日公公從他的刀下幸存,許連琅也被他牢牢的拴在了身邊。
與其說是被他拴住,不如說是她主動情願更為貼切。
當初的獨屬于他們二人的感情有多親密,現在回想起來就有多酸澀。
因着李日公公的到來,她好不容易逃脫了情緒的牢籠,現在往事又推着她往裏面走。
她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要不着痕跡的轉了這個話題,她太擅長逃避問題了,難以面對,那就逃避。
“公公不是說不願再進宮嗎?怎麽會在這裏見到?”
李日瞧出她情緒不佳,砸了砸嘴,“是不願意進宮,但我若是不進宮,腦袋就沒了,為着再多活幾年,還是就委屈一下。”
他由上到下打量她,她低垂着眉眼,還是一如初見,那副絲毫不設防備的姿态,很乖,卻也乖巧的叫人心疼。
“不過進宮來照看你,不算委屈”,他見許連琅望過來,又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別多想,我就是覺得虧大發了。”
“許姑姑那時幫我不過也就是順手一幫,按理說,在聳雲閣我就算是将恩情還完了,現在這算什麽事兒啊。”
“被人按着脖子往宮裏送,公公我沒有那些世俗願望,就想吃飽混天黑。”
他說着這話時,五官神态頗為誇張,似乎是真的覺得虧了,眉毛都在往下撇着。
許連琅被他逗笑了,嘴唇勾起,露出了唇角兩邊的小小梨渦,杏眼彎彎。
李日兩手對着拍了一聲,“這就對了,幹嘛愁成那樣,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許連琅,你這後福長着呢,你那心心念念的小皇子熬成了皇帝,這往後,就都是你的好日子了。”
說來說去,總是要轉回到路介明身上,似乎她的世界中就只剩下他了,也只有他了。
李日是個會看眼色的,看到但凡提及路介明,許連琅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悶下來,就知曉了問題出在誰身上了。
但他想不通,路介明盼星星盼月亮将她盼了回來,甚至于怕她無聊将自己這種一向處心積慮要拆散他們的人,薅到了她身邊陪着,還能如何惹的許連琅神情恹恹。
他一向覺得路介明此人性情無常,冷血無情,是個幼時都能殺人的魔鬼,但他的這些看法,并不妨礙他改觀了路介明和許連琅的關系。
之前,他想許連琅一定要逃的遠遠的,此時卻只覺得若是許連琅真的逃了,路介明也是可憐慘了。
這六年,大家都看在眼裏。
但是!他還是記恨這人差一點要了自己小命的事。
他氣不打一出來,甕聲甕氣問:“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之所以用“又”這個詞,自然是因為在聳雲閣時,每每許連琅覺得在聳雲閣過不下去的時候,都會來找自己,然後就是那一張委屈巴巴又倔強要命的樣子。
與現在瞧起來,無什麽兩樣。
許連琅不知道要跟他如何說起,李日公公幫過她不少忙,在她眼裏,早如家中長輩一般,是個可以引導人生大道理的人。
盡管他的道理多了那麽幾分世俗味道,但話糙理不糙。
“明明也還是十六歲的樣子,怎麽就和那個時候不一樣呢,整張臉都是耷拉着的,白瞎了這重活一次,本來那位是打算這幾日将你父母接過來陪你幾日,誰知道宮中出了天花。”
許連琅眸子猛然一亮,“我爹娘?”
“對,那位早就安排下去了,這幾年也派人一直暗中幫扶你父母,你出事之後,他還親自去過清河縣,你父親年歲大了,官場多争鬥,那位又明裏暗裏親自為他鋪路。”
路介明可是皇帝,她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地方官,她脫口而出,“這不合規矩,我父親一方縣令,怎能勞他……”
“什麽規矩不規矩,在那位這裏,天塌下來都比不得你大,莫不是說是你父母了,就是我這種旁的不能再旁的還與他起過龌龊的人,只要是與你交好過,這六年都受過他的照拂。”
此話一出,許連琅才覺得那空白的六年終于有了些填充物,她在他身邊,他從不提那六年,他做過什麽,他沒做過什麽,他為自己做過什麽,今日才算是進一步感知。
許連琅的手交疊在一處,燙傷的部位還是泛着疼,他做過的這些現在聽起來反而覺得過分刺耳,“他不如不做這些。”
他做這些更像是在償還恩情,一點一點的,當初聳雲閣的那些所謂的恩情,總有被償還清的一日,待到那一日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關系了。
就像是李日公公一樣,覺得虧了,虧大發了。
她總是忍不住的胡思亂想,當這些情愛架在路介明已經有愛着的妻兒的基礎上,都成了全部的令人窒息的苦惱。
過于窒息了,讓她忍不住想要傾訴,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路介明。”
李日本來還捧着一個插花青瓷看,聽到這一句話,差一點将那青瓷摔碎,也幸虧是手快,才接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晴天霹靂過後反而是七彩彩虹,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反過來想,要是許連琅不喜歡他的話,反而怪異。
于是除卻最開始的吃驚以外,李日整個人都表現的,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所以他說:“那不是正好,你喜歡他,留在宮中做皇後的名號怎麽也比個皇姐高。”
李日公公是循規的人,他說出此話,自然是有他的根據。
“皇後?”許連琅重複了一句,又默默搖頭,“公公可真是擡舉我了。”
“如今後位懸空,你以為是為了什麽?”李日反問她,“後宮與前朝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皇後這個位子多少世家貴族盯着,那位這六年,一直空着,不是沒有合适的人選,只是那些人都是不是他想要的。”
“丫頭,你不妨将這話說與他聽,情愛會讓人變蠢變愚,但你至少要告訴他。別說什麽不合時宜,我只知道,多少人因為說不出這句話而錯過了一輩子。”
李日公公瞳孔銳亮,似岸邊靜湖,一覽無餘的映照出她現在的模樣,躊躇、猶豫與那些沖動……以及根本遮擋不住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