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唇上一軟,又一濕
賢嫔的事驚動了路介明。
今夜的星子寥落, 只有零星幾顆挂在那塊巨大的黑幕上,墨染透了的天空有股說不出的窒息感。
路介明還是留在了寧壽宮,路正仰躺在他交疊起的膝蓋間, 午後他退了高燒,盡管還有些低燒, 但那張小臉總算是有了些血色。
他的小手在緊緊抓着路介明的交領衣襟,睡夢中的小聲呓語,辨認不清在說些什麽。
張成張太傅昨日進宮, 一并将上次突發時疫的藥方帶了過來,太醫院的衆位太醫連夜修改藥方,總算是稍微有所成效。
大燕十年, 民間也爆發過天花,彼時路介明還未出生, 先皇将此事全權交給了張太傅,榮親王在旁協助,想來當年的藥方只有這兩人有。
當年那場天花與今日相較, 有多處不同, 也有多處蹊跷,但萬幸當年的藥方還可以有那麽一兩處用處。
路介明待路正徹底睡熟,手托起他柔軟的肩頸,将他遞給了乳娘。
奴才相繼退出, 主殿燈火搖曳,很快,就只剩下了路介明,與在他腳邊跪了許久的賢嫔。
燭火将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賢嫔感受到路介明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饒是她已經被病痛折磨的麻木起, 還是下意識的顫抖了起來。
她根本不敢擡頭看這個男人。
膿疱已經長到了她的臉上,她還是下午的那一副裝扮,蓬頭垢面,但少了那副尖酸刻薄樣,她渾身發燙,喂給路正的藥遲遲沒有給她。
不知道這樣靜了多久,突聽他一聲輕笑。
很輕的一聲,尾音沒有着落點,漂在空氣中,落入賢嫔耳中,如雷霆萬鈞炸裂。
他靠在圈椅上,手指叩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像是在倒數賢嫔最後的還能呼吸的時間。
“你碰到她了嗎?”
他開口發問,像是宣判的時刻終于來臨,賢嫔吐出一口濁氣,忙誠惶誠恐道:“沒,沒有。沒有碰到許姑娘。陛下,她離我很遠的。”
路介明鷹集一般銳利的目光游走在她身上,他支着下巴,鼻音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答了,之後便又是長久的沉默。
像是他在乎的事只有這一件。
賢嫔卻已經被這樣的沉默折磨的受不住了,她磕頭叩首一遍遍的說自己是急火攻心,失心瘋了犯了大錯,求陛下饒恕她無心之失。
路介明冷眼看她這動作,想來宮裏的女人求饒時都是會這樣的,以退為進,磕破了額頭來試圖得他憐憫寬恕。
那也不過只是額頭上的一點血,膝蓋上的一點涼,怎敵許連琅鬼門關走了又回來。
“朕的大忌,你們總是能夠精準撞上來。”
他幽幽嘆出一口氣,似是無奈似是憐憫,這樣的口吻總能讓女人自以為是的還殘存幾絲柔情。
賢嫔自然也嗅出了這與衆不同的意味,但驀然擡頭去看,一眼就望進了男人陌生而全然厭棄的眼中,他的殺意已經攀上了眉間。
賢嫔心頭大駭,手腳并用向後爬行了幾步,她抖的不成樣子,“陛下,陛下,求您想想十七爺,留我們母子一條命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提及小十七,路介明周身寒意又森嚴了幾分,“若是小十七還在,你這個人連帶着這個孩子,哪裏會入得了朕的眼。”
他太陽穴又是習慣性的抽疼,他閉上了眼,眼前便都是那張年輕的面孔,他這一輩子,受到的恩惠,受到的恩情,無外乎都是許連琅給他的,若再勉勉強強算上一個,就是小十七了。
他唇角掀起一抹譏笑,再睜開眼時,眼中已經遍布了紅血絲,他定定的看着這個女人,“你是有心也好,無心也罷,這是最後一次,朕給你的寬恕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語調平緩,語氣稀疏,似與平日無甚區別,賢嫔卻完全軟了腿腳,她知道,十七爺的死能給他們母子的庇護也就到了這裏了。
……
張成奉旨前往乾清宮西廂閣時,領路的小太監特意叮囑了讓他放輕放慢步子,省得吵到了主殿的那一位。
張成便問主殿裏住着的是哪位,堂堂一國之君,都為這人蝸居到了西廂閣,他六年前待路介明登上皇位後,就徹底告老還鄉了。
是真的告老還鄉了,路介明也體諒他年老,特意為他在故鄉處搭建了一處宅子,閑雲野鶴,實在自在。
朝堂之上這幾年發生的事,張成并不知曉,期間幾次往返,也多半是因為路介明那鬧死鬧活的一遍遍折騰。
小太監聽他這樣調笑,“噓”了一聲,“奴才哪裏敢置喙主子,只知道是為大人物,不能招惹的。”
張成笑出聲,“大人物?咱這位皇帝啊,能讓他這麽對待的人怕是只有一個了。”
這樣說着,西廂閣已經就在面前,他笑臉盈盈的與小太監告辭,順道從他手裏接過了酒壺。
暗影斜窗照,西廂閣上的長榻上,路介明已經盤腿落座,他頭發披散着,發尾還在滴着水。
剛剛沐浴過的那張臉蒙上了一層水汽,讓他的五官也變得模糊起來,連他氣惱的情緒都鈍化了些許。
他整個人顯的過分柔和了。
張成這幾年躬身行農事,在田莊裏自娛自樂,黑了不少,身子骨卻更硬朗了,周圍轉了一圈腦袋,見旁側沒有下人伺候,他便也就不把自己當臣子了,直接脫了鞋襪,與他隔着方桌對視而坐。
“那小太監說,你這乾清宮住着一個大人物,都把你擠到乾清宮了,誰啊?”
他将酒壺放在方桌上,自顧自的拿起兩個杯子,将路介明杯中的濃茶倒掉,盛上了滿滿的一杯酒。
路介明緩緩挑起尖削的下巴,唇角揚起,“燈火滅了,阿琅剛剛睡了,我們小聲一點。”
“哼,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沒道理要給小輩騰清淨。”張成雖是這樣說着,眼中的興奮躍然而上,他與路介明面前的酒杯碰杯,“多大的喜事啊,這杯你一定喝。”
路介明微聳了一整天而不得松懈的肩膀,終于有了放松的趨勢,他捏起那杯酒,仰頭,一滴不剩。
“喜事,大喜事。”
他重複這句話,眉宇之間的疲憊消散了些許,光是提及她,他就心情大好。
張成用眼偷瞥他,話語間的揶揄毫不掩飾,“等了六年,真的等到了,盡快成婚吧,咱大燕啊,就少一位皇後了。前朝那些硬骨頭,師父我給你治他們。”
他覺得自己也沒喝多久啊,但怎麽就覺得暈暈乎乎,醉了,“你也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光給別人養什麽孩子,一連守了那孩子這麽久,你也得千萬小心自己的身體。”
路介明笑而不語,伸手跟他碰杯,杯角相碰,極其清脆的一聲。
不知道喝到第幾杯的時候,路介明嗓子發啞,“我現在啊,只想她好好的活着就夠了,其餘的什麽旁的,就算了吧。”
他歪着頭,長發從肩頭滑落,手支着下巴,寬大的衣袍滑落,露出他手臂內側一道醜陋的疤痕。
白皙的肌膚上,這一道深褐色的凸起刀痕實在是過分紮眼。
也就是這道疤痕,成了他愛戀最好的墓志銘。
張成朝他擺擺手,“人沒的時候,你要殉情,為她赴死;現在人活了,你反倒猶猶豫豫。”
路介明眼中的神彩微黯,“渴求太多,我會留不住她的。”
當初就是因為他那些無窮無盡的渴望,将她拴在自己身邊,又帶她進宮,才為她招致了這樣的禍端。
“若是她想,我會送她出宮,離開這樣的是非之地。”
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後也是這樣,似乎許連琅在自己身邊,從來都沒有舒爽過。
他哪裏敢留啊。
“欽天監那些人,你的處罰未免有些過重了。”張成暗自提點他。
“重嗎?”他垂眸勾唇一笑,“殺雞儆猴,殺給欽天監後面的那群猴子看,誰最不能招惹。”
“那你也該循序漸進啊。”
“再晚一點,就傳進她的耳朵了,六年前,是我太優柔寡斷,才讓她平白喪命,重來了這一次……”
他突然止聲,看着酒液在燈下攢起的那一點光亮,“重來的這一次,是老天在憐憫我。”
“他們說逆天改命,神佛不容,但誰知道,就算是報應,也早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二十年,”他伸手比了一下,笑出了聲,“是我賺了,是我賺了。”
張成看他這副模樣,眼中漸漸開始泛起紅,他與許連琅之間,說不清到底是誰更苦。
他不能勸了,也不敢勸了,那懸空的後位,怕是終究要無人可坐。
世間最苦,不過一愛一情,若說更苦,愛而不得。
路介明這一輩子就是要将這苦吃個盡。
燭淚落盡,這是路介明第不知道多少回喝醉了,仍然記得第一回 醉酒那夜,也就是那夜,徹底讓他知曉了在許連琅心中關于他的價值。
或許也是價值連城,只是偏偏沒有愛。
酒意攀爬上了臉,讓他的臉上都帶了些許緋色,他沐浴過了,藥方又發揮了作用,他不再害怕自己身上可能會粘連的時疫傷了許連琅,他潛意識中,步伐沉沉,還是摸進了乾清宮。
掀開層層的床幔,被褥間女人的身形纖秀,淺淺的呼吸熏的他的臉更加紅了起來。
他告訴自己,見一眼,就見一眼,但真的見到了人,卻又忍不住靠近,于是他彎起了腰,癡迷的看着近在遲尺的這張臉。
意外的對上一雙完全清醒的杏眸,突覺脖間一暖,又一沉。
女人的馨香撲入鼻端,緊接着是唇上一軟,又一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