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任憑段十四的名聲在長安城中傳得多惡劣,君令歡都堅信,他們都是胡說的。
在君令歡的眼裏,段十四哥哥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只是不愛說話罷了。
說來也有趣,君令歡自幼便被一家人捧在手心裏寵,自打她那位五皇子哥哥做了攝政王,整個長安更是沒一人不順着她。
但她偏偏從小就喜歡跟在段十四的身後。
這還要從君令歡八歲那年說起。
那日,她和母親被一群不知從哪裏來的官兵挾持,眼看着就要被抓進大獄。君令歡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但卻知道,朝廷的大獄,是關押壞人的地方。
兵丁将她的胳膊捆得生疼,但她怕娘親擔心,不敢哭叫。
卻早被吓得渾身冰冷,簌簌地顫抖。
卻在這時,那個身染鮮血的少年出現了。
君令歡當時年紀尚小,記不清具體的情形,卻只記得,那個年歲不大的哥哥,将她一把從兵丁手中救出,單手護在了懷裏。
渾身都是血腥的氣味,動作并不溫柔,身上硬邦邦的,胳膊也勒得她疼,卻讓她油然生出一種莫名安全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她的記憶裏留了好些年。
不過,她家裏的人,似乎都并不喜歡這個哥哥。
就在那個哥哥救了她的第二日,她去問娘親,昨日來救她們的是什麽人。
她并不知道,當時的娘親尚在氣頭上,還在痛恨五皇子哥哥将她大哥叼進了狼窩。只見她娘親聽到她問時,眼一橫,道:“還能是什麽人?豺狼窩裏的小狼。令歡可要記得,離他們遠些。”
她娘親不過說了句氣話,令歡心下卻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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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哥哥,雖然模樣吓人了些,卻是個救了她們的好人呀?
但是,即便她心生疑惑,也非常聽娘親的話。既然娘親說那個哥哥是壞人,那她就暫且不把那個哥哥當成好人了吧。
不過,幾天之後,她又遇見了那個哥哥。
那是她那日進宮去,去看有了小寶寶的姑母。恰在路過宣武門時,遇見了那個哥哥。
他領着幾個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正往宮裏去。他歲數比那些人都小得多,個頭也矮幾分,但通身的氣度,卻冷得懾人。
君令歡卻唯獨注意到,這個哥哥洗幹淨臉之後,長得真好看。
她丢開跟在她身後的宮女和下人們,一路跑上前去。
她心想,即便這個哥哥是個壞人,也是一個救了自己的壞人。哥哥說過,不可以知恩不報的。
令歡手裏恰好捧着個桃兒,是她早晨吃飯吃得少,臨走時,她身邊的大丫鬟塞給她的。
令歡最愛吃桃兒了。
故而,她一路跑上前去,将留了一路都不舍得吃、本打算拿進宮去送給姑母的桃子,費勁地舉高了,遞到了那個哥哥面前。
“哥哥!”她聲音軟糯糯的,帶着桃兒般的清甜。
可那個哥哥垂眼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他單手握刀,另一只手提着個布兜,繞開她便走了。
令歡看着他走遠,并沒注意到,他手中的那個布兜下浸透了深紅的污漬,還有鮮紅的液體,順着布兜的底部往下滴。
裏頭裝着一顆新鮮的人頭。
令歡八年來頭一次碰壁,手裏捧着桃子,有一點點小傷心。
她試圖将這種傷心藏起來,不過等到了鳴鸾宮,還是被淑貴妃發現了。
淑貴妃吃着她千裏迢迢從國公府帶來的桃兒,問道:“令歡今日怎麽不大見笑臉?”
令歡搖了搖頭。
旁側的宮女插嘴道:“大小姐方才遇見了幾個東廠番子,為首那個,好像是段廠公的那個義子。”
那個替薛晏殺了段廠公的小子,淑貴妃還是略有耳聞的。
她對東廠本就沒什麽好印象,再加上前些日子得知,東廠那個姓吳的掌班,當年賣主求榮,靠着替宜婕妤害死了容妃,才得以進了東廠。
這下,她對那群太監,更沒什麽好印象了。
淑貴妃唔了一聲,只當自己的侄女兒是被那幾個番子吓着了。
“無妨。”她摸了摸君令歡的腦袋,溫聲道。“東廠那些個番子,都不是什麽好人,令歡離他們遠一點就好。”
君令歡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
不過她這頭點得卻頗為心不在焉。
她看着淑貴妃手裏拿個吃了一半的桃兒,悶悶不樂地心想,為什麽呢?
為什麽那個哥哥,不吃她的桃子呢?
——
一直到君令歡離開鳴鸾宮,她都想不通這個事。
不過,不等她想通,便有別的事情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七皇子今年剛滿十歲,母妃嬌寵,清平帝又不管,正是貓憎狗閑的年紀。
這小子成日介在宮中上房揭瓦,招貓逗狗,還尤其喜歡欺負那種長得漂亮的小姑娘。
恰好,君令歡長得就尤其漂亮。
她正走在宮道上,忽然,一個兩只爪子髒兮兮的臭小子蹦到了她的面前。
“嘿!小丫頭!”那小子身上的錦袍也穿得歪歪扭扭,沖着君令歡咧嘴一笑,便把手裏捏着的東西怼到了君令歡眼睛前面。
一只豆綠的大毛毛蟲,扭動着肥肥胖胖的身子。
令歡被吓得驚呼一聲,便匆匆地要躲開。可那小子越看她怕,便越來勁,捏着豆青的大蟲子直往令歡眼前湊。
小姑娘吓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眶。
周遭的宮女,自然一個都不敢阻攔這個混賬小主子,紛紛躲在旁側,一疊聲地求七皇子別鬧了。
可七皇子的眼睛裏哪看得進這群奴才?他這會兒滿眼都是面前這個吓得直掉眼淚的小妹妹。
在宮裏待多了,這些人都沒意思得很,平日裏除了求他別鬧、跟他母妃告狀,就沒別的本事了。
不像這小女孩兒,鮮活得很,還特別漂亮。
他咧着嘴直樂,還湊上前去,要将那大蟲子丢到小姑娘的身上。
君令歡連忙往旁邊跑,可腳下一慌,不慎踩到了裙裾,竟徑直摔倒在了地上。
她回過頭,便眼看着那髒小子壞笑着,捏着大青蟲撲上前來。
君令歡抽噎着閉上了眼,別開臉去。
卻在這時,周遭響起了宮女們的驚呼。
吓人的黏膩觸感并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那個惡魔似的小皇子,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痛呼。
君令歡睜開眼,就見不知何時,那個東廠的哥哥站在了那小皇子的旁邊。
他單手捏着小皇子的手腕,疼得他哇哇大叫。
君令歡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只隐約看見,那哥哥比小皇子高了不少,低頭看向他時,眉毛有些不耐煩地擰緊。
他的眉毛好看極了。
而七皇子疼得手一松,手裏的青蟲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段十四垂眼,看向那青蟲。
……就是這玩意,把那小姑娘吓成這樣的?
他隐約記得,當時這小女孩被四皇子的手下挾持時,也一聲沒出,這會兒碰到個不會咬人的蟲子,反倒吓哭了。
他瞥了君令歡一眼。
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軟紅的羅裙蹭髒了,這會兒正撐着地面,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段十四擡腳,輕輕一掃,便将那青蟲踢到了路邊的草叢裏。
七皇子卻不願意了。
“哪裏來的狗太監,敢擋本皇子!”他大叫道。
段十四沒搭理他,只将他拽遠了些,松開了他。
七皇子卻不依不饒,撲上來就要揍他。
可他的拳頭還沒碰到段十四,就被他單手截住,反手一擰,摔到了地上。
七皇子屁股疼得直抽氣。
“不就是個東廠的狗太監嗎!你等着,我馬上就去告訴父皇,讓他砍了你的腦袋!”
他自然沒這個本事。莫說他父皇如今卧床不起,除了眨眼什麽都做不了,就算他父皇此時健健康康的,也絕不會搭理他這麽個不受寵的熊孩子無理的要求。
七皇子只是叫嚣罷了。
段十四也沒搭理他。
畢竟他這麽做,全然是聽命行事。
至于聽誰的命……
段十四瞥了旁側一眼。
卻見原本應該站在那兒的進寶公公,已經不知上哪兒去了。
剛才,進寶看到了這邊的鬧劇,卻不願出這個頭,便幹脆推了一把同行的段十四,道:“那個受欺負的,不是主子讓你保護的君家大小姐?快點去。”
段十四不懂進寶肚子裏的彎彎繞繞,看到那個可憐巴巴地顫抖着哭的小姑娘,确實是主子吩咐過要照應的,便徑直上前,将那熊小子拉開了。
至于這熊小子的威脅……說是皇子,實則人微言輕,他自然也沒放在眼裏。
他只轉過身去,一躬身,握住君令歡的手腕,将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說是扶,不如說是提。君令歡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可她朦胧的淚眼中,卻全是面前的這個哥哥。
七皇子的話,周圍人全都沒放在眼裏,唯獨君令歡,将這句話聽到了心坎裏。
大家都說東廠的人都是壞人,罵他們是狗太監,可是,這個東廠的哥哥,卻為了救她,馬上就要被皇上砍頭了。
君令歡的眼淚掉得更歡了。
誰說東廠的人,全都是壞人?
面前這個哥哥,就是個舍命救她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