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令歡提心吊膽地等了很多天,也沒聽到宮中下達斬首段十四的命令。
反而,東廠多了一位新任的段廠公,年不過十三,卻已經是個能夠號令東廠一衆鷹犬的鷹犬頭子了。
那段時間,東廠并不太平。過于年輕的新主子畢竟不能服衆,東廠又沒有善茬,故而總有人想挑戰新廠公的權威。
不過,到頭來,都以慘死告終,屍體被從東廠的側門拖出去。
而朝野上下,原本也并沒把東廠放在眼裏。可段十四行事向來雷厲風行,接到命令,便立馬去做,連殺帶抓的,打了朝臣們一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整個朝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長安城中,皆談東廠色變。人人再提起新任的段廠公,皆是目露懼色,三緘其口。
唯獨君令歡是高興的。
原來那個哥哥叫段十四,那個哥哥沒有被皇上砍頭!
君令歡徹底放下心了。
不過,她放心歸放心,卻還依然記得,這個哥哥在宮裏時,為了救自己,差點就被皇上砍頭了。
至于為什麽沒有被砍頭……
可能是因為他非常厲害呢!
總之,君令歡的心裏從此藏下了一個小秘密,跟誰都沒有說。
大家都說東廠裏都是壞蛋,但是那兒卻有個大哥哥,對她特別特別好。
就像是在一片被家人警告過不要接近的泥濘之中,撿到了一顆珍珠般,有一種意外且隐秘的喜悅。
君令歡獨自偷偷藏着這份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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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喜悅不能和家裏人分享,卻可以和那個對他特別好的哥哥分享。
畢竟,哥哥可是教過她的,要知道知恩圖報呢!
她娘親平日裏就不怎麽約束她,父親公事繁忙,她大哥又忙着科舉,二哥常年野在玉門關,全家上下,都沒人會管着她。
于是,君令歡入宮入得更勤了。
每次入了宮,她陪淑貴妃說說話,臨走時,便會想方設法地溜達到東華門去。她去好幾次,總會有一兩次能見到段十四,再找些小借口,就可以跟這個哥哥說幾句話,給他塞些小玩意兒,再順帶讓他送自己回家。
次數多了,段十四也眼熟了她。
君家的這位大小姐,似乎特別不認路。鳴鸾宮離東華門遠得很,她卻每次都能走錯路,迷路到東華門來。
段十四倒也沒什麽怨言,只是偶爾撞見了,要花些時間,将她送回家去,還會被迫收下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
有時候是歪歪扭扭的剪紙,有時候是從宮中帶出的糕點,有時候是些個他沒見過的小玩具。
段十四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但是他若不收,那小姑娘便又一副頗為失望忐忑的模樣,眼睛裏含着打轉的眼淚,忍得極其辛苦。
想必收禮物也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
故而,時日久了,君令歡給他什麽,他便收什麽。不過,那些個小物件,他一眼都沒多看,全都收到了自己住處的雜物間裏。
漸漸的,他便也習慣了君令歡日常迷路的行為。
再之後,便到了冬日。
東廠自然沒有什麽年節假日,什麽時候來了命令,什麽時候就要立刻去辦。
這一年的大年三十,宮中一片燈火輝煌。長安上下,籠罩着一片喜氣,紅燈籠映着白雪,将整個長安都照亮了。
東華門外的大門卻打開了。
一隊人馬,踏着夜色和爆竹聲,消失在了夜色中。
這是薛晏掌權的第一年,朝廷中還殘留着許家的餘黨,只是尚未拿到足夠的證據,不可立即抓捕。
東廠得到消息,就在今夜,會有大臣借着年節之名,在府中私下集會,瓜分許相存留下來的、尚未被抄沒的金銀。
薛晏下了命令,若能夠當場抓住,且證物俱全,人便不用留了,可就地處死。至于他們手中的錢財,便全數抄沒,連同他們家宅中的金銀,一并充入國庫。
段十四自然不會耽擱。
于是,長安城大年三十的夜色之中,鮮血濺上了紅燈籠,将那大臣家宅中的白雪染紅了。
照例,錢財被封進了箱子中,段十四一手提着裝在袋中的人頭,收兵回了東廠。
恰在這個時候,皇城中開始放煙花了。
太液池畔的煙花升空,整個長安的天都被照亮了。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都從自家房中探出頭來,往天上看去。
煙花在夜空中接二連三地炸開,明明滅滅的光照在長安城中,給年節的喜氣都撒上了一層金粉。
段十四卻頭都沒擡。
他手上染了血,多少有些黏膩,騎馬的時候不大方便,讓他有點懊惱。
他想快些趕回去,洗洗手。
馬頭一轉,皇城已經近在眼前了。東緝事廠的大門大敞着,一看便是在靜候着他的歸來。
卻在這時,他看見東廠大門口的雪地裏,站着個小小的人影。
她披着紅色的鬥篷,潔白的兔毛鑲邊,毛絨絨地将她的臉頰簇擁在一片絨毛中。遠遠一看,便知她是從宮宴上跑出來的,平日裏簪着花的發髻,今日滿是珠翠,瞧上去分明是朵嬌豔的小富貴花。
……大過年的,又迷路到這兒來了?
段十四握着缰繩,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
似是看到他來,小姑娘看上去頗為興奮,噠噠噠地朝他跑來。
冬日裏雪厚,她的衣袍披風又頗為累贅。小女孩兒不擅運動,跑了幾步,便在雪地上軟軟地摔了一跤。
就在她懊惱地爬起來,身上狼狽地沾滿了雪花時,段十四在她面前勒住了馬,翻身跳了下來。
他俯身,将君令歡恰好滾到他靴邊的小手爐撿起來,一把塞進了她懷裏。
他仍舊沒說話,站在君令歡面前,單手提着那個沉甸甸的布口袋。
君令歡早習慣了他寡言少語的樣子。
娘親說過呢,不要總聽人家說什麽,要看人家怎麽做。
十四哥哥就是,從不跟自己多說一個字,但是對自己卻特別好。
單純的小姑娘尚且不知,面前這人不過是把聽命行事的武器,只是恰好得過命令,要替主人保護一朵花罷了。
她只當自己是特別的。
她臉頰紅紅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手捧着手爐,另一只手費勁地在袖子中摸來摸去,半天之後,摸出了一個紅封。
裏頭裝着的是她攢了好久的零花錢。
她将紅封遞到了段十四的面前。
“十四哥哥,我來給你發紅包啦!”她說。“新年快樂喔!”
段十四低頭看向她時,太液池的焰火正好在他身後炸開,将君令歡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上,染着污穢的血漬。而隔着個紅封,小女孩的手,潔白又溫軟。
段十四沒來由地想将那個裝着人頭的口袋,往身後藏一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