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失眠了。一想起馬廄裏發生的事,我就心情低落,乃至對人生失去了希望。而坦白的講,我很少有時間不在想這件事情。那些畫面和感觸,就像貪得無厭的水蛭,吸附在我的神經上,吞噬着我的靈魂,沒日沒夜的折磨我。

我清醒的意識到,有時為了半晌貪歡,人類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然而我懷疑,即使時間倒轉,我也未必能夠跳過火坑。

為了避開尼克,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我已經去信答應艾萊斯泰爾伯爵推遲行程,不能出爾反爾。

我盼望收到他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個口信,将我從懸而未決的等待中解放。

我反省,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那幾天我像個搞地圖測繪的,在潭澤莊園這塊新大陸裏裏外外晃悠,走遍了每個角落。我并非一無所獲。在通向塔樓的走廊裏,我發現了艾萊斯泰爾伯爵的肖像畫。畫像上,他穿着民族傳統服飾,身邊是一匹通體黝黑的賽馬。他的外貌與字跡十分匹配,都是堅毅而文雅的。畫上的他年約四十,微微泛白的金發梳向腦後,表情沉靜睿智,灰綠色的眼睛卻帶着一抹桀骜不馴,令人情不自禁的聯想到高地壯美的湖光山色。

我站在畫前凝視了許久,一定是因為這幾天我老想着尼克,竟然覺得兩人有相似之處。

再次見到野蠻人,是在一次散步途中。我正低頭走着,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将我從胡思亂想中驚醒。尼克打頭,帶領他的小團體風馳電掣的翻過丘陵。馬隊聲勢浩蕩,甚至還跟着兩只牧羊犬。

這是幹什麽?我好奇的想。

尼克率先發現了我,他勒住缰繩,朝其他人揮了揮手,脫離隊伍,來到我跟前。

“壞消息,梅恩先生。”他連客套都省去了,“艾菲走丢了。”

我本想視若無睹,轉身走開,卻被他的話定在原地,“我的艾菲?”該死,我為什麽要用他起的名字?

“是。”尼克鄭重的點頭,“我的錯,我沒看好她。”

我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有線索嗎?”一個多月的相處,我對姑娘們已經産生了感情。

尼克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她将平安無事回到你身邊。”他篤定的說,調轉馬頭重歸隊伍。我遠遠望見,在他的指揮下,衆人四下分散,開始扇形搜索。

我回到城堡等待。過了中午,仍然沒有任何音訊。我開始坐立不安。

我覺得我也應該加入到搜索的行列中。畢竟我才是艾菲的正牌主人,對她的安危負責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尼克。

事不宜遲,我來到馬廄。所有的馴馬師都不在,馬廄裏空蕩蕩的,彌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氛。愛娜機警的察覺到了同伴的失蹤,在隔間裏焦慮的打轉。我将她牽了出來,套上鞍具,翻身而上。

“先生!先生!”丘陵與城堡之間,一個小小的黑影奔向我。

是老酒鬼,他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提着布袋。跑起來時,大肚囊左右晃蕩,看上去十分滑稽。

“帶點幹糧,先生!”他揚手将布袋抛給我。

裏面有半條面包,冷雞,以及——當然,一瓶威士忌。

我瞬間信心倍增,朝他一笑,将布袋挎在肩上,夾緊馬腹。愛娜如離弦之箭,筆直的沖了出去。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入苔原的,或許艾菲和愛娜之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即使分隔兩地,也能遙遙的感應到彼此。苔原的地形高高低低、錯綜複雜,不像從遠處仰望的那樣開闊無際。植被茂密而低矮,自岩石碎礫的間隙裏頑強的向外生長,覆蓋在土壤上,厚厚一層,顏色髒兮兮的,像幾年沒剃的羊毛。

我遠遠望見一只四腳動物,滿心歡喜以為是艾菲,湊近才發現是一只覓食的蘇格蘭馬鹿。它俯下’身,将巨大的角對準我,呼哧呼哧的低吼,吓得我趕緊扯着缰繩逃跑了。

日落之前,我最終還是找到了艾菲。可憐的姑娘前腿卡在岩石間的縫隙裏,動彈不得。她肯定已經掙紮了好一段時間。我找到她時,她精疲力竭的跪在原地,只偶爾噴出一股氣流,或是扇扇尾巴。

我跳下地來。愛娜走上前,用鼻子磨蹭同伴的前額。

艾菲的整條前腿都陷進了地縫裏,被卡住的部分血肉模糊,我試着挪動了一下,引來她一陣痙攣,一滴淚水從她的黑眼睛裏滾落。

我束手無策了。

如果尼克在,他一定有辦法。可天色正在迅速的變暗,我不确定我回頭還能找到這來。我更不能把艾菲丢下,等到明天,即使她沒有死于饑寒交迫,她的腿也廢了。

看着那條地縫,我突然間産生了一個主意。

我撥開植被,和我猜測的一樣,地縫由中間向兩端逐漸收窄,卡住艾菲的,是地縫最窄的部分,而中間最寬的部分,剛好足夠我爬下去。我可以從下面托住艾菲的腿往上擡,這樣就不會傷到她了。

但是……

我趴在邊緣往下瞅,下面黑魆魆一片,根本不知道有多深,說不定我會摔到地球中心。

哦,去它的!

我打開威士忌猛灌一通,把愛娜的缰繩拴在腰上——多少是一層保險,雙腳伸進地縫,在岩壁上找了個穩當的落腳點,然後小心翼翼的向下摸索。

等到我整個人都陷進地縫裏,我終于摸到了艾菲的馬掌。

“加油!姑娘!”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向上推舉。聰明的孩子,她一定明白我在幫助她,配合我繃緊肌肉,奮力的蹬腿。經過幾次嘗試,我手中驟然一松。

她自由了。

我還沒來得及放下心,落腳點處的岩石崩塌了,我的頭磕向岩壁,身體猛地滑向地縫深處。

一股強大的阻力讓我停了下來。起先,我以為是愛娜拖住了我。可擡起頭,我看見尼克抓着我的手臂,表情難掩的驚駭。

說真的,我也吓得夠嗆,短短幾秒鐘,出了一身冷汗。

在尼克的幫助下,我從地縫裏爬出來。重見天日的感覺妙不可言,我坐在植被織成的羊毛墊子上調整呼吸。

“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的向導說,你往苔原方向走了。”尼克回答,頓了頓,又說,“這兒很危險,你不熟悉環境,不應該亂跑。”

“什麽樣的危險?被馬鹿頂在角上?”我覺得他小題大做了。

尼克沒有和我争辯,他走到幾尺開外,用腳試了試地上的植被,然後彎下腰,撥開來給我看。又一條裂縫。

“天然陷阱。”他松開手,植被恢複了天衣無縫的僞裝,“這兒遍地都是。”

艾菲一定就是這樣踩空的。

想起剛才的險中逃生,後怕像熱帶叢林裏的毛蜘蛛順着我的脊椎往上爬,令我渾身不自在。我沒在找到她之前把自己報銷了真是如有神助。

我幹巴巴的笑了兩聲,“我說了,幸運是我的中間名。”

尼克眉頭一挑,“你确定不是魯莽?”

“所以現在,你又要給我起名字了?”

“你覺得親愛的聽起來怎麽樣?”

毫無疑問,他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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