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六千萬日元

這算是,被伊集院肯定了嗎?

慈郎愣了一秒,反駁道:“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而且,我不是……入獄了嗎。”

伊集院冷淡地說:“背負着社會對前科犯的偏見,出獄後數月,就找到較為穩定的工作,租到了公寓。不是已經很能幹了嗎?”

這下是明言的肯定了,慈郎卻好像承擔不起任何稱贊似的,渾身都不自在,又反駁道:“可是,剛才在便利店,我就做不到像你那樣去解決……”

伊集院打斷慈郎,眼神睥睨:“我出身在伊集院家,又碰巧認識一位那樣的管家,所以,模仿他對我來說,很容易想到并做到。今晚真正有說服力的,是那輛幻影和我身上的名牌西裝,簡而言之,是錢。我确實比一般人更擅長判斷人心,但這并不是融入社會的必要條件,有常識就足夠了。”

最後這句話說得毫不客氣,慈郎卻沒有反駁的意願,因為事實确實如此。不論是在便利店還是剛才刺激他恢複聲音,伊集院對他人反應的預判,都準到了可怕的地步。

但慈郎不認同伊集院前面說的。

他很确定,今晚真正有說服力的,是伊集院做出準确判斷後,針對在場衆人心理說的那些話。

如果走進便利店的是其他人,就算有幻影和名牌西裝,也做不到像伊集院那樣輕易扭轉局面。

……等等。

伊集院認識一位那樣的管家。

不喜歡漆皮鞋的伊集院,回家帶他出門換了雙漆皮鞋。

風早婆婆說伊集院不喜歡漆皮鞋,因為伊集院覺得穿漆皮鞋看上去像是裝腔作勢的管家。

慈郎将線索串起來,驚訝地看着伊集院,幾乎有點兒語無倫次:“漆皮鞋那個,你回家換衣服的時候,就想到了有可能會發展成後來那樣嗎?”

伊集院沒有否認。

“可以教我嗎,”慈郎像是抓住了希望,“怎樣判斷人心,教我一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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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集院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帶有一絲興味,聲音卻還是冷漠:“教你不是不行,雖然很可能教不會太多。但是,你确定你要學嗎?”

慈郎不明白這個問題,當然是想學才說要學?“很可能教不會太多”這句,更是激起了慈郎的勝負心。

他毫不退怯地與伊集院對視,懇切道:“我一定會用心學的。”

伊集院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判斷人心,其實就是,根據對一個人或者一類人的了解,結合當下情況的外界因素考慮,在這個人或者這類人可能采取的所有舉動中,判斷出可能性最高的幾個。”

說到這裏,伊集院更深地望向慈郎眼底,那雙黑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冷靜地問:“即是說,在任何情景面對任何人,都要想到最壞的情況。例如今晚,你能在走進便利店之前,就設想老板可能會趁你不能說話污蔑你嗎?你做不到,你不會這樣過分地揣測別人,尤其是一個在你屢屢碰壁後給了你工作的人。退一步說,就算你‘用心學’,改變本性,變得能做到了,你真的想變成那樣嗎?”

慈郎垂眸避開視線,無話可說。

伊集院的判斷是正确的,他做不到。

他想變成那樣嗎?本心來說,确實是不想的。

可是,他不就是因為沒有變成那樣、沒有改變本性,不夠警惕,才淪落到坐牢的嗎?

已經受到這麽慘重的教訓,他還有什麽資格說不想改變本性?他的本性,不是早就被社會大肆嘲笑,徹底否定了嗎?

這時,他忽然聽到伊集院說:“你沒有做錯什麽。”

震驚的慈郎擡頭看向伊集院,伊集院的神情卻很平靜,就好像只是說出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話。

伊集院像是沒看到他的錯愕,依然平靜地說:“你很聰明,擁有足以證明學習能力的學歷,雖不老于世故,但也不缺乏社會常識,品性正直,心性堅韌。你并不是一個有多異于常人,以至于無法被社會接納的人。即使對愛人專一到了盲從的程度,非要說是缺點,那也是個人私事。如果你遇到一個,不說好人,一個有私心的普通人,都不會被設計到入獄的地步。”

“你只是運氣不好罷了,不需要為此否定自己。”

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沒出息地哭了起來,雖然沒出聲,不至于徹底丢臉。

整整四年的牢獄生涯,沒有自由,比起犯人的尊嚴和隐私,監獄的安全才是重要的,所以搜身、脫衣受檢、任何小事都得打報告獲得準許,是他每天都必須面對的日常。

因為是上過電視的“名人”,是被女人騙錢的無能男人,所以被獄友嘲笑更是家常便飯。

但比起這些,更難忍受的是犯人間那種将犯罪視為等閑的氛圍,“犯了什麽事進來的”是交流必問開場白,即使是沒有實體傷害人的經濟犯,眼眸中也透着令人不适的貪婪和不甘。

以前,慈郎還覺得不能歧視出獄的犯罪者,畢竟他們已接受了懲罰,應該允許他們重新開始。然而諷刺的是,親身進了監獄,每日和犯人相處後,他反而覺得對這些人再警惕防備都不為過。或許他過激了,可就是無法阻止自己這樣想。

支撐着他度過四年的,就是一個信念:他和這些人不一樣,他沒有犯罪。

但是牢獄生活的每一天,都像在全方位對他尖叫:你是一個罪犯。

甚至出獄之後,拜媒體和這張麻煩的臉所賜,每次被人認出來,都像在大聲告訴他:你在社會眼裏,和那些人一樣,都是前科犯。

然而現在,伊集院對他說:你沒有做錯什麽。

他沒有做錯什麽。

是真的嗎?他真的可以被允許這麽認為嗎?

他看着伊集院,伊集院沒有給更多回應,但伊集院好像光是像這樣存在在這裏,就足以讓人安心了。

用紙巾把臉擦幹,慈郎鎮定了情緒,把思路好好整理一番,不再糾結前事,問了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問題:“伊集院君,那天你救我,付出了多少錢?還是用錢無法衡量的人情?”

伊集院眉心微挑:“零円。”

怎麽可能?

慈郎鄭重強調:“伊集院君,我知道我很可能一輩子都還不起,但我還是想知道。”

伊集院淡漠道:“你把伊集院財團當什麽了,從那種小組織手裏要個人,還需要付錢?”

這麽狂妄的話,聽上去好像很有可信度。

慈郎卻執着地繼續追問:“即使沒付錢,也不可能一點代價都不要。那位村田社長不是有器量的人,否則也不會只追着我不放。他們一定有想從你這裏得到的幫助吧。”

“只?你關注着那個政治家的動向?”伊集院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從慈郎的用詞中猜測道。

慈郎猶豫着搖了搖頭:“我沒有特地關注,只是看到了宣傳。”

伊集院聞言了然。

那位政治家,背後的靠山近年正得勢,所以他也混得風光,正預備參加明年的東京知事競選,從上月底就大張旗鼓地滿東京宣傳,慈郎看到的應該是相關宣傳品。

伊集院思索片刻,簡單答道:“借貸公司追着你不放,一是洩憤,二是做出‘村田組沒能力報複那個政治家,只能拿你洩憤’的表象。”

“他們要對那個政治家下手?”慈郎聞言一愣,随即想到關鍵,“他們會找你幫忙?你沒有必要……”

伊集院打斷他,似乎否定道:“我為伊集院財團負責,不會做無謂的事。就算我出手,也只會因為有利可圖。何況局勢不明朗,僅是那種雜魚,還不夠格讓我感興趣。”

果然伊集院很厲害。

大概不會連累到伊集院,意識到這個,慈郎放下心來,又想起:“那麽我的債還是跟借貸公司的?”

如果伊集院不是把他“買”回來的,那先前的債務,還是存在于他和借貸公司之間。

這樣或許更好,雖然內心是一分錢都不想給那個借貸公司,但法律明文判決自己有還款責任,所以還是會努力賺錢還。

不過,就算餘生都還不清也不會自責,畢竟又不是自己借的錢,而且借貸公司的行為一直很惡劣。

“那個已經轉給我了。”伊集院不在意地說。

慈郎愣了:“所以……”

伊集院幫他補充完整:“所以你欠我六千萬日元。”

債主變成伊集院,感覺瞬間就不一樣了。

他欠伊集院六千萬。

壓力和動力像是同時發生的地震和海嘯,讓慈郎非常着急,要怎麽還上六千萬?他拼命想起辦法來。

在監獄時,他們每日工作是做玩具,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突然又風靡跳跳虎玩偶,他們幾乎每天都在給半完成的跳跳虎布套裏填充公仔棉,再縫上同樣用公仔棉填充好的尾巴和耳朵。

那或許他可以接玩具散工來做?

或許附近有便利店可以打工?但只能接受白班安排,似乎會給店主添麻煩。

或許可以跟風早婆婆學織毛衣,放在網上賣?

不知想了多久,久到伊集院把文件都看完了,冷淡提醒:“該睡了。”

但伊集院抱着他睡着時,慈郎還在思考還債的方法。

窗外漸漸下起了雨,敲打在玻璃上,發出悶悶的聲音。

慈郎迷迷糊糊地想,外面現在一定很冷,毛衣會賣得好吧。

聽着雨聲,在溫暖的擁抱中,他不知不覺睡去。

次日醒來時,慈郎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個尴尬境地。

他竟久違地有了早晨會有的反應。

而他被伊集院牢牢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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