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伊集院醫院
第23章 伊集院醫院
突然被問起對溫泉的看法,慈郎只能給出“不錯?”這樣模糊的回答。
伊集院也沒就溫泉話題繼續展開,重新戴好手套往外走,顯然是準備出門上班了。
慈郎有留意到,通常會是風早婆婆把伊集院送到門口,現在風早婆婆還在廚房忙碌,好像不知道伊集院此刻就要出門。
那他是不是該送伊集院?
慈郎腦子裏還在思考,行動上卻已經跟着伊集院走到了玄關。
伊集院:“我出門了。”
這聲招呼,依然是伊集院通常的冷淡語氣,但語氣根本不重要。
這麽簡單平常的招呼,事實上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家中聽到。
因為在出門時如此招呼,就意味着:家中不止是孤獨一人,而是有人在早晨一起醒來,無論是父母還是戀人,總之是關系和睦的家人,會一起吃早餐,會送對方出門。
它代表着慈郎向往了很久卻一直無法實現的夢想——一個家。
此刻,聽到伊集院的招呼,慈郎恍惚間仿佛夢想成真,于是下意識微笑起來,像練習了很多遍那樣熟練道:“路上小心。”
伊集院回身看他一眼,低聲應道:“好。”
一種安寧而平和的喜悅,在慈郎心底油然而生。
他忽然聽到自己安穩的心跳,胸腔中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脈動,将血液泵送全身,似乎鮮明地向他宣告:你正在活着。
是的,慈郎将右手掌心貼近胸腔,他還活着,還體會到了喜悅。
Advertisement
堅持下來真是太好了。
未來并不是毫無希望。
已經有很多需要感謝伊集院的事,這段簡短的對話,也被慈郎加入其中。盡管沒必要去向伊集院坦述這麽微末的心跡,感謝的心情卻是不該少的。
慈郎回到廚房,發現風早婆婆正将清洗好的便當盒放入瀝水籃中。
“要出門嗎?”
“是的,便當盒久未使用,先清洗一下。”風早婆婆微笑着說,“慈郎君複查的時間到了,尤其是藥物代謝狀況和聲帶,能确認無恙就再好不過。所以上午要去伊集院私立醫院,那裏是伊集院財團的原點呢。”
慈郎忙道:“給您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
慈郎回想伊集院給自己看過的文件,裏面提到伊集院是從私立醫院起家。既然風早婆婆說是原點,那他們要去的,就是伊集院家最初開辦的醫院吧,也就是風早婆婆擔任過院長的那家醫院?
伊集院把他從歌舞伎町救回的那個晚上,将昏迷的他帶去醫院檢查過,既然今天是複查,那必定也是同一家醫院。
不知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原點這種說法就很有時代感。如果這家私立醫院沒有重建過,從伊集院發跡至今,應該确實是些淳古建築了?
為午餐便當做準備,風早婆婆将肉預先調味腌制,慈郎挽起衣袖,幫忙清洗蔬菜。
忽然聽風早婆婆敏銳笑問:“慈郎君好像心情很不錯呢。”
“啊,”慈郎不太好意思承認,含糊地應了一聲,笨拙地轉移話題問起,“那個,風早婆婆,伊集院剛才問我溫泉旅館的事,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
風早婆婆勾着嘴角,并不拆穿他,也沒追問,順着解釋道:“少爺幾乎全年無休,聖誕節前,才會抽出兩三天假期,到輕井澤的溫泉旅館休息。這是少爺的習慣。”
“原來如此。”
想到昨天收到那封聖誕日程已确認的郵件,那這根本是不管他覺得溫泉旅館好不好,事實上就已經決定要去了啊,慈郎哭笑不得。
而且,聖誕節前的話,今天是20號,那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雖然他不會有反對意見,他是有作為随行抱枕的覺悟的。但伊集院這種作風就是很任性妄為。慈郎無奈地想。
風早婆婆關切道:“慈郎君有什麽擔憂嗎?”
“沒有,”慈郎搖頭笑了笑,随口問起,“伊集院是很喜歡那裏嗎?”
這回倒是換風早婆婆語焉不詳了,暧昧道:“嘛~”
她沒有詳細解釋,慈郎也沒有追問。
上午,風早婆婆将維持這棟別墅日常運行的補給流程給慈郎理了一遍。
像是伊集院偏好的各類高級食材該由哪家供應商送上門,主卧床品是由某外國品牌每半年全套更換,以及隔多少天該檢查別墅備用電源之類,說起來怪細碎的,但有風早婆婆整理出的分類表格,倒也一目了然。
這棟別墅,雖說面積沒有那麽誇張,伊集院的生活方式也不算浮誇,與其說奢侈,不如說日常要求極度精細,追求舒适,這樣日常運行起來也不是小數目。
和伊集院天淵般的貧富差距,慈郎都快要習以為常了,看着價目表,他想的竟是,這大概就相當于名品貓非高級貓窩不睡吧。
打住,慈郎告誡自己不要再進行這個妄想。
快十點時,風早婆婆利落地做好了午餐便當,一邊通知保镖安排車子,一邊囑咐慈郎穿上厚外套,準備去醫院。
慈郎穿的是早上伊集院拿給他的舊衣服,說是舊衣服,實際上這件青灰色的呢外套看着如同商場新衣,伊集院說這是在霞關任職的第一年冬天,為契合官場氛圍,用工資買的古板款式。
這讓慈郎想起自己大學畢業入職公司時,為了不在人人穿名牌的一流公司顯得突兀,不得不省吃儉用,還跑去書店研究流行雜志,幾乎用上了考大學時的苦讀功夫,才狠心給自己買了幾件可以多季節搭配的名牌經典款。
沒想到伊集院這樣的財團少爺也有類似經歷,雖然真論起來是大不相同。
這确實是件完全不花哨的呢外套,顏色是穩重的青灰,扣子也是規規矩矩的四眼圓扣,左袖肘部有塊米粒大小的燙痕,伊集院說是那時連夜加班,去休息區吹風醒神時,身旁抽煙的同事不小心燙到的。
慈郎并不覺得它古板,它穿上去不厚重又足夠溫暖,是件很好的外套。
而且是伊集院用第一份工作的工資買的,很有意義,不然伊集院也不會把有燙痕的外套留着吧?伊集院這樣大方地借給自己穿,慈郎決定小心使用,絕不弄壞它。
等在大門外的車,是慈郎沒見過的一輛白色保時捷,不是那輛誇張的勞斯萊斯,讓他松了口氣。雖然沒有挑剔的資格,但不論怎麽說那輛幻影都太引人注目了。
乘車時,慈郎還是有些不安,努力沒有表現出來。他不知道風早婆婆是真的沒察覺,還是溫柔地假裝沒有察覺,不論如何,慈郎都很感謝。
普通人接觸到的私立醫院,大多是随處可見的私立專科小診所,如眼科診所、皮膚科診所、腸胃科診所等,規模小但很便利。
眼前的伊集院私立醫院,顯然是大型綜合醫院,無論是電子化流程,還是高端配置的嶄新建築群,都與慈郎想的淳古建築毫無關聯。
聽了慈郎的話,風早婆婆失笑:“做醫院的,怎麽可能使用淳古建築呢?細菌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當然是推翻重建過。”
仔細想确實是這樣,這麽簡單的道理自己卻沒想到,慈郎有些慚愧。
風早婆婆說,早期醫院唯一保留下來的,是外科住院部的草坡。
慈郎認真聽風早婆婆的介紹,此時他們在院內人員的帶領下,前往複查的科室。
路上有醫護人員經過,年輕些的就只是路過,但有位身後跟了好幾個實習醫生的中年醫生,邊走邊罵地匆匆走過時,竟特地折返,對風早婆婆深深鞠躬,尊敬道:“風早院長,久未見面。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
剛才被罵得直縮頭的實習醫生們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風早婆婆嘴角只是微勾,清淡道:“山田君升任主任了?名至實歸,恭喜。我早已不是院長,今日只是奉少爺的命令陪人複查,不必勞煩。”
聽說是伊集院和臣的命令,山田主任猛然看向風早身邊的男人,受他影響,那些實習醫生也都向慈郎看來。
慈郎被這些陌生人突然注目,表面依然鎮定,心髒卻狂跳。
尤其是一個實習醫生自以為小聲地跟身邊人八卦:“大美男诶,總覺得在電視上看到過,是明星嗎?你認不認識?”
也許會被認出來的驚恐,在剎那間席卷了慈郎。
風早不悅地清了清嗓子。
“抱歉,打擾您辦事了”山田主任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再次深深鞠躬,“請風早桑替在下向院長大人轉達問候。”
風早微微颔首:“嗯。”
山田主任被實習醫生們簇擁着離去。
風早婆婆擔憂地看向慈郎:“沒事吧?”
慈郎勉強自己笑了笑:“沒事。”
接下來的檢查,非常順利,因為是伊集院的預約,沒有任何檢查需要等待,涉及科室全都為慈郎空出了人手。
這讓慈郎非常過意不去,盡力配合醫生,不耽誤他們太多時間。
最後一項檢查時,風早婆婆照顧臉皮薄的慈郎,只讓院內人員帶着慈郎進了科室,沒有跟随。
沒想到伊集院真的安排了專科檢查,慈郎有點崩潰。
但他心底,其實清楚自己對于反應的心理狀态不太正常,所以到底是沒說出拒絕的話。
為慈郎檢查的是位老年醫生,很專業,而且相當了解普通人走進這個科室的羞恥心,慈郎一開始有些不自在,在醫生的氛圍調動下,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是正常檢查的正确認識。
檢查結果,從器官功能上來講,并無問題。
“那麽,望月君自我感覺如何?”醫生像尋常聊天一般,帶着寬慰的态度詢問道,“如果本身并沒有感覺不佳,就算與聽說的‘一般情況’不一樣,那也是正常的。”
慈郎仔細想想,他并不在意什麽感覺。
他看向醫生,頭發花白的老年醫生,是随時準備傾聽的寬容态度,眼神還帶着鼓勵。
慈郎不禁将此刻內心的想法輕聲說出:“有沒有辦法,讓反應,不再出現?吃有副作用的藥也無所謂。我不想再有,也不需要。”
話說出口,他自己都面露錯愕,慌道:“我不是……”
老年醫生也明顯一愣,随後溫和拒絕道:“抱歉,望月君。今天為你檢查,是院長為了确認你的健康下達的命令。所以,無論是身為醫生,還是身為院長部下,我都不能告訴你自我傷害的方法。”
自我傷害嗎?
他真是病了。
“發現問題就是治療的開始,”老年醫生樂觀地鼓勵道,“會好的。”
走出科室時,受到醫生的影響,慈郎已經恢複了情緒。
檢查全部結束,正好到了午餐時間,風早婆婆帶着便當,饒有興致地帶慈郎到外科住院部的草坡。
走出住院部後門,就讓人明白為什麽這處草坡會被保留至今,寬闊的草坡可供病人散步,兩側分散着六株老松樹,樹冠巨大,想必種植年月悠久,而且難得姿态俊逸,松樹又是長壽的象征,很是珍貴。
風早婆婆和慈郎在長椅上坐下,享用便當。
草坡上散步的病人不多,實際上整間醫院都沒有普通醫院那種過度擁擠感,造成這種結果的,自然是與一流醫療資源匹配的一流價格。
不刺眼卻也不溫暖的陽光照在草坡上,将綠意照得更鮮亮,在冬天顯得尤為可貴。
“天氣不錯,”風早婆婆感懷地看着草坡,“以前忙昏頭的時候,常在這抽煙呢。”
慈郎一口飯團差點嗆了嗓子。
風早婆婆和抽煙這個詞,怎麽想都不搭,慈郎怎麽都想象不出這位總穿和服,優雅利落的老夫人抽煙的樣子。
見慈郎這麽驚訝,風早婆婆掩嘴笑道:“這麽驚訝嗎,工作累了抽根煙很正常,他們伊集院家啊,給的工資高,壓榨得也很狠,尤其剛入院的年輕醫生,每年都有忙到崩潰辭職的,回去給你看照片。”
還有照片?
慈郎期待點頭:“請務必。”
風早婆婆失笑。
此時,慈郎注意到,一個高大男醫生,向這邊走來。
風早婆婆放下便當盒,站起來面對來人,有意無意把慈郎擋在了身後。
等男醫生走到眼前,她才微微颔首,稱呼對方:“伊集院真一郎院長。”
是伊集院的兄長?
慈郎也趕緊站起來,雖然在伊集院大宅有一面之緣,但慈郎當時過分緊張,并沒有留下印象。
“聽說您帶客人在這裏,特來問候。午安,風早桑。”伊集院真一郎冷淡地打着招呼,并看向慈郎。
慈郎學風早婆婆颔首,禮貌道:“你好,伊集院真一郎先生。”
眼前人是伊集院的兄長,與伊集院的面容确實有兩分相似。這位兄長的五官更剛健,在普通人中屬于眉目深邃的類型,但還是不如伊集院。雖也是位俊朗男士,感覺上就沒有伊集院那種懾人的魅力。
語氣冷淡這點,兄弟也相像。伊集院真一郎的聲音更低沉厚重,聽他說話像是能感到胸腔共振。如果說伊集院的聲線,具有讓人不自覺沉迷的磁性,這位兄長的聲線,就好像磁性過頭了。
從外觀來看,要說伊集院真一郎哪裏比伊集院和臣強的話,那就是身高。
這位兄長目測比伊集院還要高一點。
難道伊集院家有混血基因嗎。
伊集院真一郎看看慈郎,視線停留片刻,對風早說:“和臣怎麽讓客人穿幾年前的舊衣服。”
風早婆婆不在意道:“男孩子們關系融洽,随他們高興吧。”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溺愛和臣,”伊集院真一郎聽不出情緒地平板道。
風早婆婆标準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伊集院真一郎又看向慈郎,平淡道:“和臣受你照顧了。”
“哪裏,”慈郎不自在地回答,“我才是對伊集院多有麻煩。”
伊集院真一郎沒有按社交辭令謙虛,而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風早敏銳地看他一眼,但這位兄長大人緊接着就告辭了。
“他們兄弟關系變好了嗎?”
慈郎輕聲道出疑惑。
之前聽風早婆婆所說,這位兄長大人一直以來都對伊集院抱有競争敵意。
可剛才這位兄長大人一口一個“和臣”,還站在兄長的立場說起衣服的事,尤其是他看了幾眼就認出了這是伊集院的舊衣服,這些難道不是兄弟關系融洽的表現?
風早婆婆竟然面露不屑,想說什麽,卻忍了一下,最後只淡然道:“失敗者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罷了。”
這話,也夠毫不留情的了。
慈郎都不敢想她原本想說的是什麽。
如果伊集院兄弟間的關系,就像風早婆婆認為的那樣惡劣,那這位兄長剛才的表現,用“一廂情願”來形容真是恰當到殘忍。
慈郎完全看不懂這個人。
真一郎,是個一聽即知是長子的名字。想必一出生,就承載着父母的殷切期望。
想到伊集院,慈郎覺得,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艱難之處。
風早婆婆說起過往的院內趣事,氛圍又輕松起來。
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了院內派系構成,因為伊集院本家代代入讀東大醫學院,在有心經營下,院內大多數醫生都是東大出身。
近些年雖有阪大、京大出身的精英從別家醫院跳槽過來,卻也只是寥寥個例,沒有形成氣候,院內還是東大系獨領風騷,這也是伊集院私立醫院的招牌之一。
而伊集院私立醫院,本身就是伊集院財團的招牌。
慈郎雖然認真聽着,心态卻像是在聽長輩說逸聞,畢竟他不覺得這些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僅有的擔憂也只是對伊集院個人,完全沒察覺有些內容根本不是能說給外人聽的。
下午回到別墅,保镖報告說有重要人物送來一個禮盒。
禮盒署名是森山要一。
風早婆婆顯然對此人沒什麽好感,她這樣玲珑的人物,看到禮盒署名時竟面露不悅。
她将禮盒打開,慈郎看到一對很有異國情調的藍色酒杯,附有國際寶石鑒定書,想必價格不菲。
于是慈郎不免好奇:“森山要一,是哪位?”
“是少爺在霞關任職時,時任的厚生勞動省大臣,”風早婆婆不以為然地解答,示意慈郎跟上自己,抱着禮盒率先向樓上走去,并且辛辣點評道,“能力手腕都算不差,不過麽,一把年紀了,還是個管不住褲子的下流男人。”
厚生勞動省大臣?
慈郎難掩錯愕。
對他這樣的平民來說,掌管國家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這兩項重大事務的內閣大臣,是只能在電視中看到的政壇巨物。
如此大佬,竟被風早婆婆毫不客氣地點評為下流男人,以風早婆婆的人品來看,這點評不會是空穴來風。
只是,下流和男人這個熟悉的詞語組合,盡管并不是指向自己,還是讓慈郎渾身不自在,他努力不去想前女友說過的那些話,轉而思考,森山要一,這位伊集院的前任上司,為什麽給伊集院送禮?
但政治家給財團董事長送禮,想必內情不是他該知道的,慈郎雖然好奇,還是謹慎地選擇了沉默。
第三層的大書房,據說是伊集院真正用來看書藏書的地方,今天還是慈郎初次踏入。
門是指紋+面部解鎖,給慈郎感覺像電影裏的藏寶庫,不禁想象裏面是不是還有暗門、保險櫃和各種機關。
沒想到一進門,真就看到一個充當屏風的擺着古董的博古架。
風早婆婆把裝有藍寶石酒杯的禮盒随意往博古架的空格上一放。
?
慈郎愣住。他們不是上來把禮盒放進那種暗門後的多重密碼鎖保險櫃的嗎?怎麽就這麽随意放在一進門的架子上?
“少爺自己會安排,有些事不是我該了解的,”風早婆婆解釋道,招呼慈郎跟上,“有相冊給你看。”
這麽說,慈郎就明白了,想到上午風早婆婆說的照片,慈郎期待地跟随她,繞過博古架,走進書房。
這間大書房,确實是非常寬敞。
尤其是它的布置太過素淨,一眼看去,除了書籍,全是木色和白色,看不到任何高科技産品。
三面牆都是木制書櫃,桌椅也都是大氣舒服、實用性很強的款式,沒有浮誇之處。
風早婆婆找出一本相冊,翻到記憶中的頁面,遞給慈郎看:“喏。”
慈郎接過,照片中是兩位妙齡女子,他第一眼就看向穿着白大褂的那位,黑發随意挽成馬尾,揚眉直視鏡頭,眼神桀骜不馴,即使如此特立獨行,卻難掩容姿端麗,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這是您吧?”
“嗯。是在東大上學時的照片。”
“您那時也很美。”
“啊啦,真是會說話。”
風早婆婆年輕時是這樣的姿态,慈郎心底有種意外卻也不意外的感覺。如果是照片中這位風早小姐,工作累了抽根煙,哪裏會突兀,根本是風景。
“旁邊這位是?”慈郎問。
站在年輕的風早婆婆旁邊的,是一位大小姐打扮的女子,她身穿長裙,溫柔地微笑着,有種不沾俗世的飄渺美感。
她容貌中有些細節讓慈郎想到伊集院。
“是伊集院的祖母,”風早婆婆簡直像是自誇般得意地問,“是個大美人吧?”
慈郎第一次見風早婆婆這副神色,從照片看來兩位是閨閣之交,大概是感情很深的緣故,他不禁為深厚的友情觸動,笑道:“确實很美。”
風早婆婆翻過一頁,給慈郎看:“這是伊集院的祖父,伊集院鷹生。”
照片上是一對青年夫婦,女子是剛才看到的大小姐美人,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和身形都帶有不容錯認的西洋混血特征。
但一眼就能看出男子與伊集院有多相像。
“伊集院的祖父是混血?”慈郎驚訝。
“伊集院鷹生的母親是英國人,曾祖母是西班牙人,到他身上,剛好混血得很明顯,”風早婆婆點頭道,“不過,別看他長了這個樣子,這男人可是相當古板守舊,這一點也遺傳給了他兒子。”
最後那句,顯然是對伊集院父親的不滿了。
慈郎自覺是個外人,沒有接話。
相冊往後翻,就能看到伊集院父親的出生成長過程。明明父母都擁有不俗的美貌,兩個兒子也都是帥哥,伊集院的父親卻相貌平平,雖然身高也夠高,成年後看上去很有氣勢。
将這本相冊收好,風早婆婆還笑說“其他相冊就留給少爺介紹吧”,慈郎心想伊集院不一定會願意,但想到會有伊集院小時候的照片,又難免被這話勾出了期待。
回想剛才看到的照片,由于很有反差,所以還是熟悉的風早婆婆,留給慈郎的印象最深。
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揚眉直視鏡頭,讓慈郎在與她對視的剎那,就想到伊集院。
桀骜不馴的,輕蔑的,挑釁的,卻又是迷人的。
那冷漠不是故作姿态,是從骨子裏透出的傲慢,而這傲慢的根源是對本身優秀的自信。若是模仿者不夠優秀,恐怕只能将傲慢演繹為市儈,甚至是更劣等的惡意。
“伊集院的眼神,和您有相像之處,”慈郎斟酌着詞彙說。
風早婆婆笑了笑:“不是說過嗎,這就是家人的影響。少爺喜歡漢詩,是受他祖父影響。性格溫柔,就是像他祖母了。”
漢詩?
“高杉晉作?”慈郎想起初遇時展開交談的契機,那時伊集院似乎是在看他的詩集。
“看來你們初中時相處得比婆婆想象得還好呢,”風早婆婆從書櫃邊站起來,走到書桌邊動手稍微收拾下桌面,在拿起一冊線裝書時,語氣中的笑意減淡,微帶抱怨地說,“真是的,又在看這種東西。”
慈郎看去,那冊書的書名是:東行遺稿。
東行就是高杉晉作的字,那這本書就是高杉晉作的遺稿?既然伊集院喜歡,那時不時翻看也沒什麽吧。
似乎看出慈郎的不解,風早婆婆低聲說:“早死之人寫的東西,無論多麽言辭慷慨,都容易令人悲傷,我是這麽認為的。”
早死之人?初中時,慈郎在伊集院的指導下以此人為主題寫過幕末征文,所以現在還能勉強想起來,高杉晉作好像只活到二十九歲,死于大政奉還前夕,确實是早亡。
比他和伊集院還年輕一歲,慈郎不免憾惜。
但伊集院從來不是精神脆弱的人,即使喜愛早亡之人的詩作,又有什麽關系呢?慈郎寬慰風早婆婆:“雖然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但在我看來,伊集院不是會受物哀移情而自哀自憐的人,他意志堅定,很是自我,您就不要太過擔憂了吧。”
風早婆婆卻聽笑了。
她想了想,忽然問道:“慈郎君以前在一流公司工作,肯定經常加班吧?”
那是自然的,慈郎誠實回答:“是。”
風早婆婆又問:“那麽,如果是很多天連續加班的情況,是不是大多數同事的脾氣都克制不住急躁,一旦有異議矛盾,就比平日更容易吵起來呢?”
确實如此,慈郎點頭。
風早婆婆:“那麽,你也一定看過,年富力強的上班族,因為連續加班過勞猝死的新聞吧?”
慈郎明白了她要說什麽,低聲應道:“是。”
“這就是長期睡眠不足和過勞對人的影響了,慈郎君,你肯留在這裏,不止是救了少爺一命,還挽救了可能出現的未來危機——若是少爺早亡,伊集院財團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動蕩。”
她毫不避諱的說法,讓慈郎驚到不知該如何回話。
而這也被風早婆婆看穿,她溫柔地解釋道:“少爺從不避諱死亡,從十八歲開始,少爺每年都會寫下新的遺書和遺囑。很驚訝嗎?我也是。婆婆我啊,算是很看得開的人了,可第一次看到少爺這麽做時,我完全不能接受,還那樣年輕,怎麽就坦然地安排起身後事來了?但是後來,我理解了。因為少爺就是這樣的,他不會受制于人,即使是身後事的安排,也不肯落入他人擺布。
“該說少爺是傲慢還是固執呢,慈郎君剛才說的‘自我’倒很貼切。所以我所擔憂的,并不是什麽自哀自憐,恰恰相反,是少爺面對死亡太過坦然了。
“買下輕井澤那間溫泉旅館時,少爺很高興,說找到了一個寫遺書的好地方。我聽了這樣的話,卻只能回到家中對着他祖母的照片無用哀泣。”
這就是伊集院每年聖誕前的度假內容?
去溫泉旅館寫遺書?
慈郎愣在原地。
為什麽?這樣一個什麽都不缺的男人,擁有人人豔羨的出身、容貌和才幹,作為同齡人,此刻擁有的事業和財富是慈郎一生都無法賺來的,這麽優秀、擁有這麽多東西的伊集院和臣,為什麽對離開人世坦然得像是毫無留戀?
是因為曾被父母放棄?還是因為總是難以入睡?
或者說,正是因為伊集院意志堅定,認為他已經什麽都不缺了,已經沒有遺憾了,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對生死?
可是,又為什麽特地找一個地方寫遺書呢。
慈郎想不明白,別說理解伊集院的想法,光是想到伊集院這樣的人有可能會早早離去,就已經讓他感到無以複加的悲傷。
他忽然明白之前風早婆婆所說的,因為伊集院從小就太過聰明,風早婆婆和祖母害怕伊集院早夭,為此擔憂到哭泣的地步。
盡管他不是伊集院的長輩,也不算是伊集院什麽人,可他此刻的心情,應該與兩位女性長輩當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吧。
溫柔笑着的老夫人,用素帕拭去眼角的淚水,俯頸對慈郎一禮:“所以,慈郎君,未來幾天,少爺就受你照顧了。”
“嗯。”
盡管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慈郎還是答應下來,因為他想要做到。
沉默片刻,慈郎拿起桌上那冊書,問:“我可以拿出去看嗎?”
“沒問題。”
到達輕井澤,是22日的夜晚。
旅游勝地的節日氛圍比東京更為隆重,車子經過鼎鼎大名的高原教堂,慈郎看到了夢幻般的聖誕燈光,巨大的聖誕樹如同墜滿燃燒的星辰。
這兩天伊集院的日程安排的很滿,每晚都很遲才回來,慈郎養成了躺在沙發上看書等門的習慣,前晚伊集院回家時将近零點,他還撐住沒睡,昨晚他是在睡夢中被伊集院抱回卧室的,也不知道伊集院是幾點才回家。
所以今天伊集院很有些困倦,直到入住[時煙去]預留的溫泉私院,才有了精神。
這棟溫泉私院是[時煙去]最頂級的度假套房之一,遠離喧嚣,極具日式風情,推開紙門,廊檐下就是專屬的溫泉池。
外面正在下雪,細雪悉悉索索地落下,還沒掉入溫泉,就已經化了。
身穿和服的侍女已經布置好了火鍋,味增骨湯炖煮着新鮮食材,滾出鮮甜的食物香氣,一疊疊時蔬與高等肉片令人食指大動。
先行沐浴的伊集院,出來時穿着一身黑色浴衣。
慈郎不禁想到初中時女生們對伊集院的妄想,然後又想到伊集院是來這寫遺書的,不明不白的情緒,讓他看着看着伊集院,就不自覺出神。
回過神來,慈郎發現伊集院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問:“你這兩天為什麽總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