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青桃伺候阮少寧睡下,吹了燈回房,見穆懷一人立在院中。她看了許久,他都那麽立着,形影相吊,紋絲不動,便上前道:“師父,怎麽還不睡?”

穆懷對着滿園梨花出神,也不看她,輕聲道:“阿桃。”

青桃應聲。夜間晚風凄清,周遭別無它響,師父不知為何不似平日,她有些害怕,也不多言。

隔了許久,穆懷問:“我将你許給阮公子,可好?”

他聲音似是無力,悠悠從遠處飄來。青桃通身一震,驚詫道:“師父,你說什麽話!”

穆懷不理她,仍舊望着前方,道:“為師今日,見到崖上有一株難得一見的仙草,奈何山崖陡峻,不好攀爬,稍有不慎,就要摔入崖底,萬劫不複。我本想上去,只邁了一步,卻又收了回來,你可知為何?”

青桃本想說不願嫁人,聽他話鋒一轉,只好老實答道不知。

穆懷繼續說:“為師當時想:若是出了事,再回不去,阿桃怎麽辦?她一個人,在這大山裏,找不到我,會哭嗎?她還是個小丫頭,我不在了,她怎麽辦?”

青桃道:“師父,你不要這麽說……才不會呢,師父武功那麽好,才不會那樣就……”她這天情緒起伏,本就不安,聽穆懷說起這些,竟覺那場面如在眼前,眼裏登時含了淚。

穆懷道:“阿桃,人總是要死的。我比你大那麽多,總要比你先死的。在那之前,給你安置個好人家,也就不必擔心。你嫁了人,什麽時候想回來,都可以來看看。”

青桃擦擦眼淚,泣道:“不要,我不要嫁給別人。要是師父出去采藥,回不來了,我就日日夜夜在這裏唱歌,等着師父回來,哪裏都不去。”

穆懷喃喃道:“真是個傻丫頭。”

青桃已經泣不成聲,上前抱住他,臉頰貼着他胸口,語無倫次地說:“誰也不嫁,我一輩子,一輩子陪着師父……阮少寧,讓他走,讓他走。師父要叫我嫁給他,我就殺了他。我誰也不嫁。”

她的眼淚浸濕了穆懷前襟,一雙大眼睛哭得紅腫。穆懷不禁心疼,抱住她,給她擦眼淚,柔聲道:“不要哭,我只是說一說……別哭。”

青桃迎上他關切眼神,從他懷裏出來,道:“師父,我……我,我不嫁給他,若要嫁,阿桃這輩子只嫁給一個人。”她炯炯目光望着他,篤定堅決,沒有一絲猶豫。

夜風起,梨花滿地。

兩人相對而立,站了許久,穆懷嘆息道:“阿桃,別鬧。”

青桃急道:“才沒有鬧,我早就這麽想了。”

穆懷伸手,撫她長發,手指又移至她臉頰,扣起食指給她擦眼淚,末了,收回手轉身道:“夜裏太涼,你去睡吧。”他說罷回房,留下青桃一個,只能看着他背影。很快,連那背影都看不到了。

青桃不知何時才回房睡下,聽到窗外風聲吹過,再無聲息。

不容易挨到清晨,她起身去劈柴做飯,才覺得林中太過寂靜。 心中驀然一驚,她匆忙趕去穆懷房中,一推門,正看見那人背影。穆懷正在收拾藥簍,聽見聲音回過身來。

青桃迎上他目光,登時紅了臉,吞吞吐吐道:“我……我還當,還當師父你……”

穆懷淡淡道:“我要出去幾日,你好好照顧阮公子。”

青桃問:“你還回來嗎?”

穆懷并不看她,答非所問:“他是真心待你。”

青桃一愣,咬着嘴唇道:“他真心待我,我就要喜歡他嗎?我也是真心待師父啊!”

穆懷道:“放肆!你平日裏的書,都白讀了嗎?”

青桃委屈道:“哪本書裏也沒教過,誰真心待我,我就要嫁給誰。”

穆懷背起藥簍,自她身邊走出門,避過她目光,漠然道:“阿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當真想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青桃看着他背影,喃喃道:“我只想……只想服侍師父,一輩子,一輩子都做師父的小丫頭。”

她聲音委屈,穆懷終是不忍,卻也不再回頭,說:“聽話,好生照顧阮公子。”

青桃高聲道:“要是師父硬逼我,我就把他殺了。”

穆懷并沒有回答。青桃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梨園中,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阮少寧住在偏房,只聽到青桃最後那句話,然而他行動不便,只能躺在床上,勉強坐起,伸長脖子盡力向外望,不知發生了何事。待到青桃推開房門提劍進來,他才看到那少女淚眼婆娑,一臉哀怨地望着自己,還未說話,那柄長劍已抵上了他脖頸。

阮少寧望着她,問:“你怎麽哭了?”

青桃不答話,直直盯着他。

阮少寧道:“你和穆先生鬧別扭了嗎?你剛才說要殺人,果真是說我了。”他不知是何滋味,心裏卻一片平靜,道,“我真是傻,從周臨走前跟我說,你有了心上人,我還不信。昨天夜裏,我看到你和穆先生……”

青桃不動,也不語。

阮少寧倚在床上,看她神情,已知所料為實,胸口一疼,遲疑片刻,才道:“你喜歡,喜歡穆先生,那也很好……他醫術高明,人品又好,更是真心待你,你喜歡他,不也應該嗎?只是……”他長嘆一聲,猶豫道,“你們是師徒,他便像你爹爹一樣。若在一起,世人會說閑話的。你若嫁給他,以後的日子,想來,想來會很辛苦罷。”

青桃放下劍,視線空落落的,幽幽道:“他說,你也是真心待我的。”

阮少寧一愣,苦笑道:“不瞞姑娘,自從第一次聽見姑娘唱歌,我心裏就想着姑娘了。”

青桃問:“聽過我唱歌,你那時候就喜歡上我了嗎?就算到這時,也不過三天罷了。”

阮少寧道:“阿桃姑娘這樣的人,只要一眼,就忘不掉的。”

青桃看他面上微紅,不禁笑道:“你喜歡我,那你可知道我最喜歡什麽歌?喜歡哪套衣裳?知道我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生氣?你只看見我伺候你,你可知道我心裏是很不願意的?”

阮少寧赧顏,低聲道:“你心裏不願意,我自是知道的。”

青桃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又問:“你若是這樣就喜歡我,那日後我老了,不能唱歌,長得醜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阮少寧一時答不上話,心裏也是惘然:若是阿桃姑娘老了,我以後還喜歡她嗎?

青桃并不在意他說什麽、想什麽,倒像是自言自語,喃喃道:“我要是喜歡一個人,他就是老了、醜了,我也還是喜歡他。不管他什麽樣子,我都只喜歡他。別的人,再好又怎樣呢?”

阮少寧心想:但世間哪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不是先喜歡他的樣子呢?至少也要相互看得上眼,之後才能在一起的。這想法卻不能說出口。阿桃姑娘已心有所屬,旁人是美是醜,都無關緊要了。

青桃想了許久,回過神來,見他沉默不語,方想起身邊還有這人,便問:“你也覺得我不能嫁給師父嗎?”

阮少寧默然,遲疑道:“……若你們一直在這深山之中,沒人知道你是他徒兒,那倒也……但總歸是,總歸是……穆先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

青桃又問:“陪着師父,一直在山裏倒也無妨——你昨日說的廟,當真能求到好姻緣嗎?”

阮少寧道:“傻姑娘,世人都不許你們在一起,聖人神仙會許嗎?”

青桃愣住,呆呆立了很久,慢慢笑起來,低聲道:“就算神仙許了,又怎樣呢?他不願意,誰也不能勉強。”

阮少寧看着這失落的少女,不知如何安慰,再一想,自己和她,又有什麽分別呢?世界上的事,總是這樣。他只好說:“阿桃姑娘還有很長的一生,有很多時間可以等,等着穆先生願意的。”

青桃笑笑,道:“你真是個好人,”她說罷臉上一紅,垂首道,“我不是故意待你不好的。前日裏我不告訴師父你救過我,是因為他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我報恩的,我能怎樣報呢?他定要我将你帶回來好生伺候,那時候,我就不能随他采藥去了。我對不住你,你莫生氣,好不好?”

她笑容天真,阮少寧笑着點頭,柔聲道:“怎麽會怪你,我知道的。”心中卻一陣發酸:她當真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姑娘,但也只是因為她不喜歡他;她的心意,只用在一個人身上。

青桃攙他起來,紅着臉道:“師父說,你真心待我好,要我以身相許,報你的恩情。我不知道怎麽辦,才想要殺了你。是不是吓到了你?現在我知道你是好人,絕不會殺你。”

阮少寧心中酸澀更甚,面上卻更加溫柔:“我怎能依仗着所謂的恩情,就向姑娘索要什麽?等我傷好了,就要趕快回去,我爹娘一定很想念我。”

青桃說好,照料他的動作也愈發細心輕柔。

一連半月,穆懷都沒有回來。青桃反愈發平靜,照料菜園,牧牛練劍,每日給阮少寧換藥,聽他講些山下的事,他們一個有心逗樂,專挑有趣的講,一個孩子心性,興致勃勃地聽,倒也樂在其中。

阮少寧已可下地,行走雖緩,并無其它妨礙。

這時周遭的梨花已經謝了,觸目蔥翠,卻無端生出一股荒蕪來。阮少寧坐在屋前,看青桃在院中練劍。她體态嬌小輕盈,動作起落間宛若青燕掠水,凜寒劍氣趁着靛藍衣裳,倒少了分淩厲。阮少寧呆呆望着她,只盼能留在這一刻,自己一直這麽坐着,看她永永遠遠地舞下去。

而世間永不會有這樣好的事,世間只有紅顏易老,盛筵難再,越是希望留住的時光,越是忽然而已。

待青桃一路劍法練完,阮少寧道:“青桃姑娘,我傷勢已無大礙,家中父母挂念日深,我想今日便下山去。”

青桃收劍,道:“你走得這樣慢,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去呢!”

阮少寧笑道:“我便是腿腳完好,也走不快,我家就在華山腳下,要不了多久的。”

青桃點頭道:“那我送你下山。”

阮少寧心想,縱使有這半月相伴,自己于她也只是過眼雲煙,再多糾纏不過徒增煩擾,但又實在舍不得,便道:“也好……我到底,到底對這山路不甚熟悉。”

青桃不再言語,進屋為他收拾行囊。又牽了黃牛,說載着他快些,也省些力氣。阮少寧騎在牛上,看着她前行身影,忽覺回到了之前上山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望着她,心中再無其他。

兩人一路上偶有搭話,青桃說倘若以後下山,要去看看他說的集會商鋪,是不是真的那樣有趣。阮少寧道:“你若下了山,也可以找我,我帶你去喝茶、看戲,到了節日裏,還有花燈。”

青桃道:“山下地方那麽大,我怎麽找得到你?”

阮少寧一愣,答道:“你若當真有心找,定找得到。”

青桃道:“便是在這華山裏,有心找一個人,也找不到呢!”

阮少寧默然,青桃也不再多話。直到二人走出山林,回到那日的山道上,青桃才攙他下來,躍上黃牛,拱手道:“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阮少寧仰頭看她,道:“你也千萬珍重。”

青桃笑笑,喚黃牛轉身,往林裏走,阮少寧看她逐漸遠去,終是不忍,朗聲道:“青桃!”

那少女轉過身來,也不說話,靜靜看着他。

他眼中已含熱淚,哽咽道:“若是……若是你師父,不肯要你了,你可願下山尋我?”

青桃笑笑,道:“山下太大了。”

阮少寧道:“那若是有來生……”

青桃不說話,看向蒼茫山林,輕踢牛腹,緩緩隐入林中。

末了,書生聽見山間響起一個少女輕揚的歌聲,她唱“郁金黃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長,人生日就老”,如同林間的布谷鳥,乘着風,乘着雲,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那書生聽得癡了,渾渾噩噩走下山去,直到殘陽似血,他才走出這連綿華山,立在黃土飛揚的大道之上,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少女回到山中,那個人還沒有回來。她不以為意,心想:師父不回來,我便等着他,等我成了老太婆,有了來生,不做師父的丫頭,一出生就要做他的妻子。她等的人,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1]郁金黃花标……人生日就老:《來羅》,南朝民歌。

[2]義以為質……信以成之:《論語·衛靈公》15·18

[3]桃花源:華山畿是南朝民歌,陶淵明是東晉,時代相差不大,可能當時不會有這個說法。要當作架空啦架空。

[4]青桃哼的都是南北朝時期的民歌,不一一注明了。“昔別春草綠”和“誰知相思老”是一首歌,所以說是又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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