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便是隔着千重萬重山,也能聽見林間布谷鳥一般婉轉伶俐的歌聲。忽而乘着風,飄到極遠的天際,忽而悠悠回轉,如在耳畔,餘音袅袅。
書生一時聽得癡了,手中的書忘了翻頁。
不單是他,涼亭裏其他幾人,連帶山道上過路老馬,都噤了聲,紛紛支起耳朵。林裏的鳥也一片寂靜。
那唱歌的人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聽她的歌,一點也不害羞地、快活地唱着:“郁金黃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長,人生日就老——”
書生笑道:“這是個什麽也不懂的丫頭。”
書童問他:“公子怎麽知道?”
書生說:“這歌裏的感情,她一點也不懂,倒唱得這樣快樂。”
書童似懂非懂,只好點頭道:“我看不懂也挺好,她要懂了,心裏不高興,豈不是要唱得連鳥都落了淚?要是感動老天爺,多下幾場雨,我們路上不知還要耽誤多少天。”
書生失笑,望着那蒼翠蔥郁的林子,心想:倘若能見見她,便是耽誤幾天也沒什麽。他這樣想着,那少女竟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思,羞惱得不肯唱了。書生面露頹喪,再低頭看書,只覺得那些蠅頭小字個個面目可憎,在眼前飛來飛去,還嗡嗡作響,聒噪之極。
書童不知他的想法,仰臉看看天色,喜道:“公子,雨停啦!我們快走吧,夜裏就能到鎮子上去了。”
他的公子沒聽到他的話,将手中的聖賢書草草一卷塞進懷裏,喃喃道:“還下着雨,她怎麽在山裏唱歌?哦,她一定是山裏的神仙,不怕雨的……”
他身邊一個白發老者道:“是啊,這華山裏可住着神仙呢!”
這話那書生倒聽見了,忙恭恭敬敬地問:“老先生,您見過她?”
他那書童本想勸着公子趕快上路,聽人說有神仙,不禁好奇,也湊過來聽,老人指指身後抱着孩子的少婦說:“我們這次,就是找神仙來了!人們都說,這山裏住着一老一少兩個神仙,守護着華山和華山的百姓。華山腳下的人,生了治不好的病,只要吃了神仙給的藥,死人也能活過來!”
書童插嘴道:“要是神仙,我們哪能見得到?你說的,不就是個大夫嘛!”
老人面露不豫,冷聲道:“你們是外鄉人,不信就不要胡說,莫沖撞了神仙!”
書童撇撇嘴,正想說話,看到自家公子責備的眼神,乖乖閉了嘴。那書生又問:“敢問先生要怎樣找這神仙?”
老人微笑,捋着胡須道:“要在——”他忽然停下了,雙目圓瞪,表情僵硬,然後緩緩倒在地上。
他的胸口被戳了一個大洞。
幽靜的山林裏響起一聲尖叫。那抱孩子的女子登時昏了過去。
那老人身後,立着一衆彪形大漢,為首的提了一把血淋淋的單刀,笑道:“想見神仙還不容易?讓爺爺抓你那小細脖子一扭,立馬就到地下見神仙去了!”
這些人齊聲大笑,只聽得笑聲在山間回響,連蟬鳴鳥叫也沒有了。
書生跌落在地上,抓着吓軟了腿的書童,半晌才找出話來:“諸……諸位,諸位好漢,不知……不知……”
“去你娘的知不知!爺爺們打這兒過,想借些銀兩,小少爺可肯賞個面子?”
“你,你們……”書生看身邊不是女眷便是孩童,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你們要借錢,好好說就是了……借幾個錢,殺人做什麽……”
衆人又是哈哈大笑,一個道:“小少爺沒見過世面,弟兄們借錢,從來都喜歡先殺人的!不然你不肯借怎麽辦?”
書生慢慢坐起,招呼書童說:“從周,你……我包裹裏有幾兩碎銀,你拿給他們……”
“小少爺識相就好,你——”為首的強盜拿刀指着那悠悠醒轉的婦人道,“你的不肯借給爺爺?”
婦人抱着孩子,一言不發,已是泣不成聲。書生見她死死抓着包孩子的被角,想他們帶孩子來求醫,襁褓裏興許藏了救命的銀兩,忙開口道:“幾位大爺,這幾位都是窮苦人家,你們殺了他公公,還請放……”他話未說完,一柄大刀已架上了脖子。
“奶奶的,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那強盜頭子拿了書童獻上的碎銀子,眼睛一眯,冷聲又道:“穿得倒齊整,原來也是個窮光蛋,本想饒你一命,偏要多嘴,惹得爺爺不快活!”
他将大刀揚起便砍,書生身子一僵,抱着頭縮成一團。
然那大刀并未砍下。
只聽強盜一聲哀嚎,手中大刀砸在地上,發出咣當巨響。
書生偷偷睜開眼睛,瞧見那強盜捂着手掌,鮮血沿着指縫汩汩流下。強盜咬牙,左手一拔,聽得噗嗤一聲,拔了什麽東西下來,他将那東西扔在地上,書生這才看清,那是根削尖了頭的樹枝,想來有人将它射進強盜手裏,救了自己一命。他不盡感激,向亭外看去。
只見林邊是一頭老黃牛,牛上坐着個纖細瘦小的少女。不過十五六年紀,雙眸靈動,唇紅齒白,頭上插了朵小小的黃薔薇。她穿了靛青短衣,露出羊脂玉似的手腕,一雙按在黃牛背上的手更是青蔥般白皙柔嫩。
書生呆呆望着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少女朗聲道:“你們這些壞人,在華山為非作歹,若要我師父碰上了,個個都沒有好下場!”
她聲音透着一股稚氣,卻煞是好聽,書生立時明白,她便是那唱歌的少女,一顆心砰砰直跳,恨不得大聲道:是她,真的是她,她當真生得像神仙那樣好看……
為首的受了傷,衆匪皆是愕然,循聲看去,見只是個黃毛丫頭,再無旁人,才兇惡起來,持刀圍上,其中一個叫道:“小丫頭,別說是你師父,便是你師娘一起來了,咱們也不怕!”
少女瞪大眼睛,氣惱道:“我才沒有師娘,只有我和師父兩個,你們胡說!”
衆匪一愣,繼而哄堂大笑。
書生癡癡地想:這真是個不經世事的丫頭,什麽也不知道。他遙遙望着她,只覺她滿面怒容、眉頭蹙起的模樣也很可愛,又聽見匪首說什麽話,恍然回過神來,叫道:“姑娘快跑!這些不是好人,你快跑!”
原來他出神之際,匪首一聲令下,已有人拿刀砍向少女了。那少女并沒聽見他的話,身子向後一仰,緊貼牛背,避開這刀,繼而一個翻身躲在牛肚子下。
書生大驚,以為她被傷到了,匆忙爬起想去救她,卻被揪着發髻拽了回來,拉扯着他仰頭,正是那兇神惡煞的土匪頭子。“奶奶的少廢話!”他一腳踩在書生腳腕上,聽得咔啪一聲,踩斷了他踝骨。書生慘叫,冷汗直流,跌在地上久久動彈不得。匪首罵道:“你們把這小娘們抓住,廢了爺爺的手,今天別他娘的想囫囵個走!”
他這話罵得響亮,那些喽啰卻無人顧得上答話。
适才少女避刀閃躲的動作甚是靈動,衆匪曉得她身懷武功,不敢托大,一時踟蹰不前,七八人圍着老牛半晌,有個膽大的上前,持刀橫在胸前,俯身探頭,不想那少女忽然蹿出,衆人只見一抹靛藍閃過,這人一聲不吭就砸在地面上,斷了氣。他身邊二人還未來得及動作,也是表情一僵,撲通倒下。
少女站在三具屍體之間,拍手笑道:“這毒針當真好用,不枉我在毒液裏浸了十八天,可惜用在你們這些人身上,倒給糟蹋了。”
地上三人皆是額頭中針,面色發青,不多時便自眼睛、鼻孔流出黑色毒血來。衆匪吓得接連後退,不中用的還跌落在地,目光驚恐地看着這妙齡少女。
少女一手摸着發辮,擡眼看向衆人,問道:“你們還要打嗎?”
一時噤聲。
那匪首啐了一口,左手抓起大刀走上前來,喝道:“我這只手,可是你弄的?”
“是我,你要殺別人,我廢你一只手,不算什麽。你要殺我,我可要殺了你的,就像他們一樣。”少女點頭,輕輕一踢腳下死屍,漫不經心道。
匪首冷哼一聲,揮刀向她右首砍去。
少女仗着步法靈便,待他走近了才側身左避,伸手抓他右肩。匪首畏她手上毒針,這刀未及使老,立時收回擋在身前。他這時若橫刀攔腰一削,她腳下有屍體磕絆,不定躲得過去,偏偏心中忌憚,慢了一步,少女已經躍至兩步開外。他大喝一聲,再次追上,一把鋼刀舞得虎虎生風,綿密刀風擋住身體,以防她毒針。他步步緊逼,其餘衆匪也回過神來,重新圍上,圈子越逼越小,将少女困在其中。
那少女咬緊雙唇,身邊皆是亮閃閃的刀光。她一手按在腰上,衆人知道還有毒針,死死盯着她手腕,只要稍有動作便一哄而上。
涼亭裏的書生伏在地上,只能看到衆人圍攻之下,少女踩在地上的一雙繡花布鞋,她腳腕上還戴了串白玉珠子。書生視線漸漸模糊,只那串珠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提氣大叫,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撐着地面躍起,撲到衆匪圈後,抱住一人小腿,狠狠咬了下去,口中頓時泛起一股血氣。那人吃痛哀嚎,少女趁機朝這邊一掠,擡手将毒針拍入他額頭,身子一彎,抓起書生胳膊扯到亭邊。少女将他抛在地上,自腰間布包裏一摸,扣着他下颚便将什麽東西塞進他嘴裏。
她手上力氣甚大,書生只得和着嘴裏的血沫子連那苦澀的東西一道吞下肚去,嗆得直咳嗽。他的書童趕忙上前攙着,問道:“你,你給他吃了什麽?”
少女冷聲罵道:“毒藥。誰要他救了?不要命的就早點死。”
書童大驚,當即伸手到書生嘴裏,想讓他吐出來。不想這給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的書生竟避開了,倚在書童懷裏,仰頭望着少女,喘着氣道:“不妨事的,能,能死在姑娘手裏……只求,求姑娘記得,我姓阮,阮少寧,字,字……咳咳……”
“公子!”書童按着他胸口,氣道,“人家已經走了!”
胸口忽冷忽熱,通身乏力,阮少寧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只見那少女和衆人又打了起來,手裏提了把土匪的刀。阮少寧笑笑,有氣無力地說:“那樣好看的姑娘,就是舞刀,也好看,好看得很……有了刀,興許就不會,不會再吃虧了……”
說罷,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阮少寧是被痛醒的。甫一睜眼,書童從周已經湊上前來,喜道:“公子,你可是醒了!”書生還有些迷糊,側着頭看看周遭,知曉自己還在那涼亭裏,已近黃昏,山間籠着柔光。先前那婦人和孩子卻不見了蹤影,他掙紮着起來,問道:“我,我這是……那位姑娘呢?那些賊人可有……”
“多謝閣下挂念,阿桃無事。”答話的是個沒聽過的聲音,冷冷淡淡的,又透着一股威嚴。從周退到一邊,阮少寧這才看見他身後的灰衣男子,面容清峻,笑容極淺。
阮少寧點頭致意,又轉臉四顧,沒見到她的身影,心中空落落的,悵然地想:原來她叫阿桃。
他是讀書人,平日也不至于如此失禮,只是一門心思全在那少女心上,難免忽略了旁人。從周見公子滿臉落寞,知他心思,趕忙說:“公子,這位是阿桃姑娘的師父,穆爺。你昏過去了,沒瞧見穆爺一手漂亮功夫,把那些賊人吓得屁滾尿流,哭爺爺叫奶奶地跑啦!穆爺還給那小娃娃開了方子,給你醫了腳。阿桃姑娘扣了兩個賊人,押着他們埋屍體去了。”
阮少寧回過神,見自己腳上穩穩當當綁着木板,還抹了涼藥,趕忙向那灰衣人道謝。又看見他腳邊的藥簍,才知道他是個大夫,再一想,這師徒二人興許便是那老人口中的華山神仙了,再想起那枉死的老人,心中一時難過。
穆懷回了禮,淡淡道:“阿桃性子莽撞,不知道阮公子體寒,給你吃了祛風蛇膽丸,是以疼得厲害。她本是好意,多有怠慢,還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阮少寧苦笑,喃喃道:“怎麽會,那時候他們都要殺她,我還上前添亂。”他倚在涼亭柱上,想起昏迷前那少女掐着他下颚喂他吃藥的模樣,又想:她嘴上說惱我,心裏還是想要救我的,她真是個好心的姑娘。
穆懷見他神情空落,若有所思,也不多問,起身端坐到涼亭另一邊,閉目養神。
隔不多時,便聽見阿桃清亮的嗓音:“師父,我回來了!”她騎着牛,剛從林間出來便跳下牛背,使輕功一路跑進涼亭,撲進師父懷裏,笑嘻嘻地說:“那兩個強盜功夫差得很,幹活倒挺快。”
穆懷睜開眼睛,摸摸她的頭發,又将她推開,說:“你都這麽大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阿桃吐吐舌頭,兩手抓起他的胳膊,笑道:“在師父面前,我就是個孩子。”
阮少寧自聽見她聲音起,就在從周攙扶下站了起來,想出去迎她,不想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看着師父,全沒看見他似的。他只得慢慢坐下,看着她對師父撒嬌,說怎樣吓唬那兩個強盜快點幹活,放走他們時,又怎樣威逼他倆發毒誓再不胡作非為。言談間全是小女孩得意的神氣。末了,阿桃又說:“他們真傻,我的毒針早就用完了,我只用手比劃一下,他倆就乖乖就範了。”
穆懷聽她說到這裏,方開口道:“以後不許了,這次遇到的是些草包,若撞上高手,你要吃虧的。”
“高手才不會欺負小姑娘呢,他們都自仗身份,哪能跟我一個小丫頭作對?要是真打起來,我就罵他們羞不羞。”阿桃眼睛一轉,想了想又說,“有師父在,也不會讓我吃虧,對不對?”
穆懷微嘆口氣,似是拿她沒法子,起身背上藥簍,轉向阮少寧道:“穆某已為閣下上了藥,寫了方子,每日都要換一次,半月不可下床,再有月餘,便可行走如常,至于跑跳,還要多調養些時日。”
阮少寧起身,接連稱謝,眼睛卻是看向他身邊的少女。她師父和自己說話,她只瞧過來一眼,餘下時候便只是看着師父了。
穆懷略一點頭,對阿桃道:“你不和阮公子道個別嗎?”
阮少寧一愣,見她終于看向自己,四目相接,欣喜得要哭出來。阿桃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望着他,溫柔笑道:“我和師父回家了,你要好好養病,早點好起來。後會有期。”
阮少寧一時癡了。他還不曾見她這樣笑,何況是對着自己。
師徒倆道過別,便向亭外走去。阿桃抱着穆懷胳膊,笑盈盈地說個不停。
阮少寧凝望着她的背影,低聲道:“後會有期,後會有期。你住在這深山裏,神仙似的,哪裏來的有期……”
從周見他如此,為他不值,又知道公子向來是個執拗脾氣,這一別,以後不曉得要想上多少日子,該吃多少苦。他略一思忖,忙高聲道:“喂,阿桃姑娘!”師徒倆回頭,穆懷那淡漠的神情令他有些瑟縮,從周咽口唾沫,心想為了阮少寧,刀山火海也得硬上,便繼續道,“我家公子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你就這麽一句話?”
穆懷雙眼一眯,轉過身來。
阮少寧一驚,忙去拉他,小聲道:“你瞎說什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從周不理他,繼續說下去:“若不是我家公子,你被那些人圍起來的時候,早就被亂刀砍死了吧?”
穆懷看向身邊咬唇的少女,問:“此話當真?”
阿桃低下頭,腳尖蹭着地上塵土,半晌才說:“我又沒求着他救!他自己上來添亂,我還得分神救他……何況,就算是,就算他救了我,我也給他吃了藥,師父還給他治傷,他還想怎樣?”她聲音越來越小,底氣不足,原本拉着穆懷的手也收了回來。
阮少寧在從周攙扶下走過來,解釋道:“不是那樣的,是我自己給姑娘添了亂,不關她的事。”
穆懷靜靜看着阿桃,半晌才漠然道:“我平日裏怎麽教你的?”
阿桃低着頭說:“……就算是女孩子,也要做君子當做的事。”
“君子該做何事?”
“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
穆懷不作聲了。
阿桃幾乎要哭出來,擡頭望着阮少寧,慢慢說:“是我不好,你分明救了我,我卻出言不遜,給你亂吃藥,事後還欺瞞師父,對不起。”
阮少寧迎上那淚光粼粼的雙眸,話都不知怎樣說了,手忙腳亂掏出帕子給她,安慰道:“不用的,真的不用,我……為了姑娘,我心甘情願的。”
穆懷看着他二人,忽然道:“阮公子,阿桃害你受了許多苦,如不嫌棄,還請到舍下休息數日,讓這丫頭服侍你,以表歉意。”
阮少寧想說不必麻煩,身邊從周卻一個勁兒掐他手指,他又看向眼前這乖巧可憐的姑娘,辭讓的話竟說不出口了。
阿桃見他不拒絕,師父也不多言語,擦幹眼淚,回頭對一邊的黃牛說:“大黃,你過來。”黃牛竟聽懂了,晃着尾巴慢慢走過來,阿桃自腰間小包裏取出一根麻繩,系在黃牛頸上,将繩子遞給從周,低頭說:“大黃很聽話,你不用怕,讓你家少爺坐上去吧。”
阮少寧見這黃牛鼻上沒有環扣,還給起了名字,想她定是極愛惜的,一時猶豫,那穆懷卻開口道:“還請閣下上去吧,天色已晚,夜間趕路不大安全。”
阮少寧只得上去。
穆懷背着藥簍轉身便走,阿桃跟在他身後,全沒了起初的跳脫模樣。阮少寧坐在牛上,遙遙看着她,低聲道:“我怎麽總是惹她生氣,還害她哭了。”
從周撇嘴,嘟囔道:“指不定是為誰呢。”
阮少寧沒聽見他聲音,只是怔怔看着那少女背影。那對繡花布鞋,踩在雨後松軟的土地上,輕輕巧巧的,像是自水面飛過的一雙燕子。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阮少寧騎在牛背上,遙遙看見前方林間樹上白茫茫一片,隐有暗香襲來,驚訝道:“前頭的林子,開的可是梨花?”
阿桃仍自向前走,并不回頭道:“那是我師父種的林子,全是梨樹,過了林子就是我家。”
阮少寧目瞪口呆,越來越近,待走進那梨園裏,只覺如置仙境,身邊白雲觸手可及,不禁左顧右盼,嘆道:“天下竟真有桃花源一樣的地方。”
他這話本是感慨,阿桃倒停下了,回頭看着他說:“桃花有什麽好?我倒覺得梨花勝過它百倍。”
阮少寧想她仍在生氣,柔聲道:“你的名字不就是桃花嗎?阿桃,阿桃,那确是很美的。”
阿桃冷哼一聲,道:“關桃花什麽事?我那是‘核桃’的‘桃’。”
阮少寧失笑,也不反駁,繼續道:“是我錯了,竟拿阿桃不喜歡的花來作比,向你賠不是。核桃也是很可愛的。”
他态度溫和,阿桃不好刻薄他,只得背過身繼續走,隔了一會兒,忽轉過來,說道:“不許你那樣叫我,我叫青桃。”不等阮少寧答話,她已又轉了回去。
阮少寧看着她纖瘦背影,走在如雲花簇中,只覺一顆心也跟着她腳步起起伏伏。他看了半晌,才喃喃道:“青桃,這是多好的名字。”
穆懷給當地人醫病,免不了有将人帶進林子親自調養的時候,便蓋了三間竹屋。阮少寧住下,地方倒也寬敞,安置好了隔日便遣從周回家,以免母親擔心。
如此一來,林中便只他和穆懷師徒三人。
穆懷一大早便出門采藥,臨走前囑咐青桃好生照顧他。青桃已經消了脾氣,滿口答應,又要師父路上小心,見到好看的花草就給她挖回來。穆懷許是被她纏慣了,也不煩躁。青桃一直将他送出梨園,才慢慢走回來。阮少寧坐在窗邊,看着她迎面而來,心中欣喜,搭話道:“你每天都這麽送穆先生嗎?”
青桃正低頭踩着花瓣玩兒,聽他這麽說,擡眼看過來,複又低下,說:“才不是。要不是得照顧你,我就跟着師父一道進山了。”
阮少寧面上一紅,說:“……其實也不用這麽麻煩你,我一個人也無妨的。”
青桃說:“你一個人留在這兒,要是出了什麽事,豈不是要一直住下去?我得看着你,要你早點好起來。”
阮少寧嘆氣說:“我不會一直住着的。”
青桃嗯了一聲,拿了掃帚來掃院子,也不和他講話了。
阮少寧看看地上混着塵土的花瓣,半晌無話,末了又問:“阿桃姑娘可是從小就住在這裏?”
青桃道:“我三歲那年,爹娘興許是抱着我探親,途徑華山的時候,路不好走,一起摔了下去。師父經過時,他們都已經死了,只有我被娘抱在懷裏,還有口氣,就将我撿了回來。”
阮少寧愧疚道:“我不是故意想提這些傷心事的,你……你莫傷心。”
青桃掃完地,又去井邊打水,邊走邊說:“我已經記不得他們什麽樣子了,也談不上傷心。何況我遇到了師父,他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阮少寧道:“穆先生看起來年紀不大,那時候怕也是個少年人吧?他将你養大,确是不容易,難怪你這樣喜歡他——我爹爹待我可要兇多了。”
青桃忽将水桶在井欄上一放,道:“師父才不是我爹。”
阮少寧一愣,看她立在井邊背對着自己,不知是何表情,聽聲音曉得又惹她生了氣,也不知原因,只好說:“穆先生雖然年紀輕了些,不是親生,但他将你撫養長大,也算是養父了。況且他又是你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看你們雖不講長幼尊卑,但穆先生是讀書人,心裏總是要……”他絮絮叨叨自顧自地說,忽覺頸間一凜,登時噤聲。
青桃手裏握着把長劍,劍尖恰抵在他喉前一寸,微微發抖。她眼角微紅,漠然看着他,冷聲道:“你以後再說這樣的話,我一定會殺了你。”
阮少寧被她目光吓得呆若木雞,勉強說道:“我……對不住姑娘,以後,以後……”
青桃收回劍,又回身打水。她一個清早打掃院子、喂牛、到菜園裏澆水,爾後在梨園中練劍,再沒說一句話。阮少寧偎在窗邊,望着她來往身影,心中百般滋味,又不敢開口。直到中午,青桃做了飯菜給他端來,兩人相對而食,阮少寧看着她低頭不語的模樣,又忍不住開口道:“阿桃姑娘,你做菜真好吃。”
青桃見他神色小心,知他顧念着自己心情,也不好再晾着他,便說:“師父教的。我小時候他要出門,還得記挂着回來給我做飯,不方便。”
阮少寧笑道:“君子遠庖廚,穆先生是世外高人,原來也會這些。”
青桃微笑道:“師父可厲害了,他什麽都會。我的功夫全是他教的,還不及他萬分之一。”一談到穆懷,她眉間臉上便帶有喜色,給阮少寧講他的為人轶事,不多時便忘了先前不豫,滔滔說下去。
待她講完,阮少寧道:“穆先生醫者仁心,懸壺濟世,難怪你這樣敬重他。只是他如此高人,為何要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只要到鎮上開間鋪子,不是可以救更多人嗎?”
青桃問道:“鎮上很好嗎?”
阮少寧驚道:“你沒有去過?”
青桃道:“只有一兩次,鎮上有集會,師父帶我去逛,雖說也有些好玩的東西,可是人太多,吵得人腦袋都要炸掉了。”
阮少寧笑道:“平時也沒那麽喧嚣的。鎮上要比這裏方便些,也有很多和你一般年紀的姑娘,她們也和你唱一樣的歌。到了節日,還一道去廟裏求……”他說到這裏,忽停下了,青桃好奇,追問道:“求什麽?”
阮少寧紅着臉道:“也沒什麽,不過是些女兒家聚在一起,說說體己話。”
青桃道:“你當我傻嗎,哪有到廟裏說體己話的?”
阮少寧被她一雙靈動眼睛盯得無處躲藏,只得無奈道:“女兒家到廟裏,不是給家人祈福,就是求姻緣的。”
他說完已是面紅耳赤,青桃倒大大方方地問:“我聽來看病的姐姐們說起過,可是姻緣,只要求,就能有嗎?是上天安排好的,還是你心中喜歡哪個,求一求,那個人就會愛你呢?”
她在山中長大,說話爽直,待講到“愛”字,阮少寧已經不敢看她,吞吞吐吐道:“也許,想罷,是上天注定的吧。”
青桃又問:“那是說,我心裏喜歡他,上天不許,求也沒用嗎?”
阮少寧低聲道:“阿桃姑娘貌若天仙,又聰慧可愛,會有誰不……不喜歡你呢?”他原想說“愛”,終究說不出口,心中一陣悵惘。
青桃一手支頰,幽幽道:“我要真有那麽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呢?”
阮少寧顫聲問:“阿桃姑娘,心裏喜歡誰呢?”
青桃不說話,看着窗外發呆。梨花層層疊疊,風一吹就四散飛舞,像是漫天大雪。
阮少寧喃喃道:“這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的。你喜歡的那個人,偏偏不喜歡你——興許正是不喜歡你,你才愈發喜歡她。”
那個下午,兩人都不再談話。阮少寧坐在床上讀書,聽到外頭青桃在唱歌。她的歌聲依舊那樣美,帶着少女才有的無憂無慮,她唱“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唱“願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又唱“不惜彈馬蹄,但惜馬上兒”,都是一樣天真快活的嗓音。聽歌的人一定要說:這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歌裏的情意,她是一絲也不懂的。
她唱了很多山歌,末了又繞了回來,唱“誰知相思老,玄鬓白發生”。
阮少寧一首接一首地聽,想到詩經裏“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忽覺悲從中來,幾要潸然淚下。他想:人世間怎會有這樣多憂傷的歌?
直到傍晚,穆懷穿過梨園歸來,青桃還在唱歌。她蹲在廚房竈前,一面添柴,一面小聲哼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穆懷停在門口,微笑道:“阿桃也到這種年紀了。”
青桃回頭,見是他,扔下撥火棍,撲進他懷裏,笑道:“師父,這是我聽道上的姐姐唱的。這首歌真有趣,她說門前有棵棗樹,可是棗樹怎麽會不老呢?一年年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可不是在長大嗎?而且正說着棗樹,怎麽又說到女兒家去了?當真有趣。”
穆懷摸摸她頭發,輕輕推開她道:“你不懂這歌裏唱些什麽,就不要亂唱了。”
青桃說:“不過是覺得好玩,師父不喜歡,我就不唱了。”
穆懷走到竈邊,往鍋下加柴,說:“師父在山裏采藥,一聽到阿桃唱歌,就知道沒有迷路,循着歌聲便能回家了。”
青桃過去,趴在他背上,甜甜笑道:“師父喜歡,我就天天唱給師父聽。”
穆懷按着她手腕,直起背來,說:“你已經大了,今後就不要像小孩子似的纏在大人身上,成何體統?”
青桃嘻嘻一笑,又說:“我哪有大了,師父不是說,我永遠是你的小丫頭嗎?而且憑什麽昨天纏得,今天就纏不得呢?難道過了一夜,阿桃就長大了嗎?”
穆懷看她天真笑臉,嘆氣道:“越來越不聽話了。”
青桃不服氣道:“我哪有?師父要我乖乖呆在家裏照顧阮公子,我不就做了嗎?要是不聽話,我早就跟着你一起到山裏去了。”
穆懷想到阮少寧,便說:“不和你鬧,我去看看他,你今日可有欺負人家?”
“怎會沒有呢?我對他又打又罵,欺負得可很了。”
穆懷知她孩子心性,只是笑笑,便向阮少寧住處去。青桃見他走了,才專注做菜,口中又哼些亂七八糟的歌。
阮少寧見穆懷進來,忙放下書下床,穆懷說不必,要他躺下,查看他傷勢。他手法利落,動作又輕,阮少寧并不覺疼。等到上好藥,穆懷道:“再有幾日,便能走動了。”
阮少寧連聲言謝,他神情始終平淡,并無起伏。臨到青桃叫兩人吃飯,穆懷應聲,打算攙他起來,他忽然道:“穆先生,阿桃姑娘今日跟我說,她心裏有個喜歡的人。”
穆懷動作一僵,表情仍是淡漠。他淡淡一笑,攙他站起,說:“她不過孩子心性,這些女孩子的心事,也告訴阮公子,是不懂事了,還請公子別笑話。”
阮少寧始終盯着他表情,又道:“她卻沒告訴我那人是誰……我,我不敢亂猜。只是想,穆先生是阿桃姑娘的師父,她心裏喜歡誰,穆先生當成全才是。”
穆懷道:“阿桃總要嫁人的,做師父的怎會不懂?再舍不得好徒兒,在下也不會硬留她在這山林裏。”
阮少寧嘆道:“穆先生說的是。阿桃姑娘還小,性子又活潑,本不該在這深山裏聊度此生的。”
穆懷說是,再不言語。
青桃做了一桌子菜,席間興致勃勃和穆懷談笑,見他态度敷衍,自覺沒趣,終不再說話了。林中晚間萬籁俱寂,屋裏除了碗筷磕碰,再無別的聲音。
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