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5)
送走老師父一行,趙有志給憐江月看了一些設計圖紙,說了說工房裏現有的訂單項目。除了那把用作電影道具的含光劍,另有內蒙坎坎馬廠訂制的鐵馬鞍一副,金環斬馬刀一把以及中華飛镖協會大獎賽紀念用特制合金飛镖三枚。
那含光劍的制作耗時耗力,按照卞是真的估算,至少要十三個月的打磨才能完成。經趙有志這一番介紹,憐江月知道了,早上惹了卞老師發脾氣的就是那含光劍。老師父不在,大師姐也缺了席,趙有志恐怕是不敢再碰那含光劍的活兒了。果不其然,趙有志和憐江月商量,他們優先處理那馬廠和飛镖的訂單,這兩樣訂單都要得很急,任務也棘手,就說那馬鞍吧,得先根據客人提供的馬匹的尺寸和數據打制一個木鞍,再以此木鞍鑄造模具,不是随便什麽人眼皮一眨就能完成的。
卞老師父這幾個弟子裏,憐江月的木工手藝最好。制作木鞍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木工,講究的是手上的巧勁和對木頭的脾性有足夠的了解,憐江月悟性高,一雙手很是靈活,又常在山中行走,對花草樹木了解頗多,再有,木工需要的蠻力和重複機械的勞動也少些,因此,憐江月亦很愛研究木工技藝。
這馬鞍馬刀和飛镖還是卞是真親自聯系來的訂單,憐江月深知,必要以百分之百的專心來對待,否則可不是挨師父的幾句罵那麽簡單的了。這趙有志也是處處以卞是真為重,更不敢有所怠慢,于是,師兄弟兩人待在工房裏埋頭幹活,一句閑話也顧不上說,直忙到了太陽落山,師娘來招呼他們吃晚飯才歇。
明明師娘張羅了一桌子菜,喊了他們吃飯後,自己挑撿了些,去了屋裏用,憐江月和趙有志兩個人占了一大張八仙桌吃飯。
趙有志拿了兩罐冰啤酒出來,幹了一天活兒了,灌下一口啤酒,他和憐江月都舒坦了不少,互相看着笑了笑。趙有志吃菜,起了個話頭,和憐江月說道:“剛才是真發短信過來,說他們到揚州了。”
憐江月說:“趕路辛苦了,有勞二師兄代我問候大師姐,師父和四師弟。”
趙有志應下,低頭編輯短信,琢磨着問道:“你說師父突然急着趕去揚州是為了什麽要緊事?”
憐江月笑了笑:“您和大師姐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吧?”
趙有志笑了兩聲,喝了一口啤酒,慢悠悠地吃菜。憐江月夾了幾塊糖醋排骨,配了幾筷子青菜,掃了一碗白米飯下肚,喝完了啤酒,便起身和趙有志說:“二師兄,您慢用。”就離席了。
趙有志點了點頭,還咂吧着嘴,慢慢地吃着一桌好菜。憐江月洗了碗筷,就回了閣樓。
卞老師父出發前,憐江月幫着他把曬的書全收回了後院的書屋裏,卞老師父讓他有什麽想看的書,就自己取來看。憐江月聽了,挑了幾本木竹道人的書拿回了閣樓。這時空閑了下來,他便把這些書拿出來翻看。最吸引他的自然是那本《既見妖魔錄》,看了幾頁,他卻是啼笑皆非。
這書原來是一本鹽(四聲)情小說,寫的淨是些荒誕露骨的奇聞轶事,裏頭的道士斬的不是銀妖,就是塞魔。人物的行徑也是心無旁骛,一意向銀。故事裏重複的臺詞頗多,人物背景也是諸多相似,無非是書生小姐,樵夫強盜。憐江月看了會兒就提不起勁了,翻了好幾頁又找不到那哭雨的故事,他打了幾個哈欠,放下書,起身舒展身體,也讓眼睛放松放松。他便走到了窗口去,往外望了望。
樓下,趙有志吃完了晚飯,抹桌洗碗,師娘也從後院過來了。丈母娘和女婿聊着閑話。
沒一會兒,他們各自散去,關了走廊上的燈,關了大門。這天井裏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一門老幼走了大半,本就不熱鬧的卞宅更顯冷清。
憐江月回到床上,再翻開《既見妖魔錄》,眼前驀然浮現出低眉斂目,超脫于塵世之外,瑩白發光的了卻和尚來了。
了卻和尚的形象是那麽高潔,那麽明淨,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吸引力吸引着人仰起頭注視他——注視他天人似的外貌,注視他菩薩似的面相,注視他的慈悲,他的端方自然,他那挑不出一點瑕疵的五官……
一時間,憐江月心煩意亂,心浮氣躁,平靜不下來,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閣樓的兩片斜屋頂壓得他發悶,他便起了身,出了卞宅,在山間散步。
春夜的晚風吹來陣陣花香,憐江月手心那被毛刺紮過的地方癢得厲害,他極力壓抑着抓撓傷口的沖動,在樹林裏徘徊了陣,愈發感覺無聊,索性下了山,出了村,搭車去了溫州。
溫州正是熱鬧的時候,路邊的霓虹招牌閃着五顏六色的光,巨大明亮的廣告燈牌懸挂在百貨大樓的頂端,一會兒有個人在燈牌裏走來走去,一會兒一只豹子好像要從燈牌裏竄出來似的。街心公園裏,音樂噴泉前,大大小小的餐館裏全都擠滿了人。街上到處都是車,三三兩兩閑逛的人也多得是,大家都張張望望地,看見什麽都很開心,看見什麽熱鬧都急着要參與參與。
憐江月在市中心走着,看看這邊的櫥窗,瞧瞧那邊大排長龍,引得人們争相在門口拍照留念的小店賣的是什麽。他走走停停,到了一個人流稀少的僻靜街區,一擡頭,看到一兩塊挂在高處的藍色霓虹招牌在一條暗暗的巷子裏閃爍着。一個打扮花哨,抹了許多發蠟的男人從他身邊經過。男人瞥了他一眼,轉進了那條暗巷。
憐江月跟着過去。
打扮花哨的男人在巷子裏走了幾步,經過一間便利店門口時,回頭看了看,看到憐江月,似是露出了個微笑,接着便繼續往前走。男人走進了一間叫做“迷失深藍”的酒吧。
憐江月也推開了迷失深藍的門。門一打開,一卷寶藍色的天鵝絨布便撲到了他身上,他分開這布簾,但見面前是個圓形的舞池,燈光很暗,音樂很柔和,舞池裏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相擁在一起跳舞。
酒吧裏有一個吧臺,吧臺上吊着一排明黃色的玻璃燈罩,吧臺後是一面鏡子,一些圓桌散落在舞池周圍,空位很多。
憐江月沒看到剛才那個男人了,吧臺那裏很亮。他坐到吧臺去,要了瓶啤酒。
柔和的舞曲結束,音樂強烈了起來,節奏感很強,音量也很大,紫色的燈光閃來閃去。有人吹起了唿哨,酒保跟着音樂扭動身體,笑得很開心,他把手伸到了吧臺下,吧臺上方的黃色燈光随之暗了些。
“喂,帥哥!跳舞啊??”一個看不清樣子的男人拍了下憐江月。憐江月朝他笑笑,搖了搖頭。
“你等人啊?”那人問,他臉上的紫光一閃一閃的,很像《既見妖魔錄》裏寫的一種沒心沒肺的青春妖。這是一種熱衷霸占青年男女身體的妖怪,貪婪,無畏,喜新厭舊,反複無常,一照鏡子便驚慌失措,流出宿主體內,改換皮囊,去別處作惡去了。
憐江月沒回答,那人就拉了別人跳進舞池,跟着節拍,閉上了眼睛,和人貼着身體,盡情地搖擺。
酒吧裏的音樂再沒柔和過了,酒吧裏的人不知不覺多了起來,又有不少人來找憐江月搭讪,要麽找他跳舞,要麽問他借火,要麽想請他喝酒。憐江月沒去跳舞,他不抽煙,他請了那個想請他喝酒的,看上去還沒成年的男孩兒喝橙汁。
憐江月問酒保要他今晚的第四瓶啤酒時,酒保一把拽過他的胳膊,貼近他,嘴唇幾乎碰到他的耳朵,呼吸噴在他耳後,和他說:“你眼光好高啊!”
憐江月拉過酒保的手,稍站起來,湊在酒保耳邊說話:“我一米八七!”
酒保哈哈大笑。他和憐江月去了酒吧男廁所。
廁所裏只有一洗手臺的鏡子挂着一盞發紅光的壁燈,三間隔間已經被人占了兩間了,酒吧裏的音樂更大聲了,震耳欲聾。隔間裏顯得靜悄悄的。他們去了最後那間。
酒保的個子不高,身體很柔軟,舌頭也很柔軟,随身帶着兩個安全饕,遇到憐江月,正是:閑人出門覓野食,粉蛇撞上出頭鳥,兩岸猿鳴收不住,黃湯化作一股白。(此處删改了:))
鏽紅的燈光下,恍惚間,憐江月似乎看到他正抓着了卻和尚。
外頭還是很吵,憐江月的心卻靜了下來,通體舒暢,憐江月舒出一口氣。
酒保穿好褲子,點了根煙,抽了兩口,遞給憐江月。憐江月沒要,整理了下衣服,出去洗手。
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正在廁所裏補妝,目不斜視。
“留個微信啊?”酒保也出來洗手,問他。
憐江月一摸口袋:“我沒帶手機。”
酒保笑了,擺擺手,憐江月無奈:“真的沒帶……”
酒保咬着嘴唇,笑得更厲害了,煙罩住了他的臉,他又擺了擺手。
憐江月從廁所出去了,嘴裏忽然苦得厲害,一路出了酒吧,走在巷子裏,經過便利店時,他進去逛了一圈,買了一包什錦水果味的軟糖和一支香芋味的甜筒。他一邊吃甜筒一邊往巷子外走,又有些無聊了,就在他快要走出這條巷子時,他猛一眼看到一個戴着鴨舌帽的人,盤腿坐在一只32寸行李箱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巷子裏很黑,又因這人是坐着,也看不清是男是女。這人身上有股淡淡的佛手柑的香味。
這人身上還有一股很濃烈的殺意。
來者不善。憐江月沒再往前,咬了一口雪糕,問道:“您找人?”
這穩穩地坐在行李箱上的人拽下鴨舌帽,露出了一張漂亮精致的臉孔,五官雖有些偏陰柔了,可看得出來是個男子。這漂亮男人瞪着憐江月就罵:“您你媽個頭,我就知道你在這裏鬼混!”
憐江月一下就認出他來了:“風煦微?”
他看看風煦微坐着的行李箱:“你來溫州演出?”
風煦微咬牙切齒,恨意自眼中噴薄而出,跳下了行李箱,一踹那箱子,箱子左右晃動了兩下,卻沒倒,他道:“演個屁!我師父都被活活燒死了!我還演!演個幾把演!!”
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扔給憐江月:“你的狗屁字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你還用化名?我去你媽的,我問你,你和這個憐吾憎是什麽關系?你和一個叫曲九川的是什麽關系??”
憐江月撿起那紙一看,那是一張他在石頭村的雜貨店裏寄舍利子時填的快遞單。單子上寫了這一件快遞寄往北京,收件人叫游老二。
憐江月又吃了一口雪糕,好奇地問:“這個游老二是你什麽人?”
風煦微此時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你他媽還有心思給我吃冷飲!”他一把抓住那行李箱的拉杆,像是要有大動作,憐江月才要勸他不要拿自己的行李出氣,卻看風煦微的呼吸平穩了,嘴邊勾出個陰恻恻的冷笑,道:“好,我現在就把這個曲九川拿去喂魚!”
說完,他大步往前走。憐江月忙追上去,道:“曲九川在這個箱子裏?你抓他幹嗎啊?”
他又說:“我不吃,它就化了!”
風煦微看也不看他,走得飛快。憐江月額上冒汗,他看得出風煦微是真氣得急了,他在氣頭上時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那箱子裏十有八九真的是曲九川,加上風煦微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說一不二,說要把曲九川去喂魚絕對說到做到。眼下要從風煦微手裏奪走這個箱子,硬搶,他肯定搶不過,說什麽人命關天,殺人得要償命的道理,風煦微橫行霸道的,也不一定能聽得進去,但起碼他得把事情問清楚了。
憐江月一把抓住風煦微:“你別生氣,憐吾憎是我爸,前陣子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打電話找我去看他,他死了,我給他辦了後事,兩天前才從石頭村回來。”
聽到這裏,風煦微停下了腳步,人卻還是氣鼓鼓的,甩開了憐江月的手,一瞅他,嘴裏發出啧的一聲:“你能不能別吃你那個甜筒了!”
憐江月三兩口解決了甜筒,一指附近的一間快捷酒店,擦着嘴,道:“我們去那裏好好聊一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