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5)
一開始,因為失去右臂的陣痛,他的步子邁得很小,漸漸地,他越跑,步子邁得越來越大,還越跑越快。右側身體也沒有那麽痛了,也不像平時,跑不上幾步就開始氣喘。奔跑時産生的快樂完全将那些痛苦,那些身體的不足壓了過去。憐江月甚至感覺捂住右肩的左手手心開始變得幹燥,仿佛那些斷臂後流出來的血全都被風吹幹了,可他也顧不上看傷口一眼,他什麽也顧不上了,只管在山間小徑上跑着,一頭紮進了那狹窄的洞穴。他眼前是抹黑的一大片,但他的心境開闊極了,視野也跟着十分開闊,似是能望到很遠的地方。世界之大仿佛盡收他的眼底,大江南北,他都想要跑去看一看,闖一闖!
憐江月一陣興奮,忽而餓得厲害,随手抓了蘋果,也不知它是被用來祭拜哪路大仙的,他抓着它就大口吃了起來。
他這麽吃着蘋果,穿過了瀑布,幾步踏過濕冷的潭水,扔下蘋果核,鑽進了茂密的山林裏,踩着亂石和枯葉繼續狂奔。因為對這片山林太過熟悉,黑暗的環境和雜亂生長的草木并沒有妨礙他下山的步伐,他甚至還抓到了一些草藥,捂在傷口上,并且吞吃咽下。他的右肩有些發癢了,他瞥了眼過去,看到本該是右手的地方圍繞着些黑煙。他的右手好像還在,只是完全融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密林中,他想到,這或許是類似于“幻痛”的幻覺,他才失去他的手,心理上還沒有完全适應,近而影響了他的判斷。
不過,這手臂在或不在,都不影響憐江月此刻十足快樂,十足放松的心情。他如此高高興興地跑進了山下的村莊,見到零星一些燈火,這才慢下了些腳步。如此在村裏的平地上走了一陣,憐江月頓覺腿軟疲乏,口幹舌燥,便摸進了一家院子,想和村民讨些水喝。
這院子恰好是徐阿婆家的院子,徐阿婆正在晾衣服,家門敞開着,一大片光照着她的半邊身體和兩排晾衣服的竹竿。憐江月看見她,喊了她一聲,道:“徐阿婆,能不能給我些水喝喝。”
徐阿婆一看他,臉上并沒有什麽異樣,朝他招了招手,頗熱情:“進來坐啊,進來好了。”
憐江月卻站在原地——那室內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說:“我就在這裏等着吧。”
他怕走到亮處,叫徐阿婆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吓到她。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成了個什麽樣子,不過斷臂的人,自然是有會吓到人的地方。
徐阿婆要來拉他進屋,憐江月連連擺手,想要說些推辭的客氣話,忽而頭暈暈眩,體力不支,摔在了地上。他心道:想必是剛才憑着一股沖勁跑得飛快,現在停了下來,身體終究還是支撐不住那樣的運動量。
憐江月暈了過去。
奇怪的是,他的意識還很清晰,只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竟能看到徐阿婆,能看到他自己。
徐阿婆的形象變得很大,很薄,傾斜着壓在他的視線上方,她招呼了自己的兒子出來,他兒子也是個歪歪斜斜的巨大的樣子,他們像是哈哈鏡裏映出來的兩個人。而他呢,被這兩個單薄的,歪斜着身體的巨人擔了起來,擡進了客廳,放在了一張雙人藤椅上。他眼前的景象搖晃了下,徐阿婆和她的兒子縮小了些,慢慢恢複成正常的人的樣子了,不過,他們的腳像是完全和地板貼在了一起。憐江月又看了看藤椅上的自己,吓了一跳,他忽然是變成了一座山一樣,壓在同樣像山一樣的藤椅上。
再看徐阿婆,她慌裏慌張地走了出去,而她的兒子站在客廳一角,用座機打電話。
憐江月甚至還能聽到聲音。
他聽到徐阿婆的兒子說道:“是,他人在我這裏。”
“确定。”
已近中年的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神情緊張了起來,往後退了兩步,靠緊牆根,說道:“那……那要把他綁起來嗎?”
“不過他的手,他的右手還在啊。”
“好好好,那他要是攻擊我們怎麽辦?”
“好……我等着你們!你們快些來!”男人挂了電話,也走開了。一會兒,他拿着一把菜刀,抓着一把草繩進來了,驚懼之餘又夾雜了些許狠勁。徐阿婆跟在他後頭,探頭探腦地往憐江月身上張望。憐江月也往自己身上張望,他看自己,看到的還是一個像山一樣的巨人。
這時,一個小男孩兒揉着眼睛從裏屋跑了出來,徐阿婆就抱起孩子,哄孩子說:“去睡,去睡。”
孩子不肯走,嗚哩哇啦地亂喊。男人的聲音一高:“快去睡覺!”
孩子這才安靜了下來,由徐阿婆抱進了房間。那徐阿婆很快又出來了。男人走到了藤椅邊,單膝跪下——這男人瞬間也變成了一個巨人!
他把菜刀遞給了徐阿婆,道:“已經給卞老頭打過電話了,他們馬上過來,這個人是個危險分子,他提醒我們要小心,最好把他綁起來,還好剛才村長通知了大家看到他就通知卞老頭,我看這個人也确實不像什麽好人,陰森森的,不知藏了什麽壞心思進我們家。”
他又道:“他要是亂動,你就……”
男人比了個劃脖子的動作。徐阿婆瞪着眼睛,點了點頭,手有些抖。
男人就抓着憐江月的右手,要把他的手和藤椅捆在一起。他邊往憐江月的手腕上繞着草繩,邊說道:“你還別說,卞老頭子那裏已經好久沒人跑下山了,這回把他這麽送回去,又有錢拿了呢!”
徐阿婆愁眉苦臉:“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啊?”
“他們那一窩怪胎,鬼知道,咱們收錢辦事。”
憐江月聽到這裏,心中又是一股惡氣亂撞,又是一股恨意沖上腦門,他突然間又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他立時彈了起來,一把推開了那男人,誰知這一下沒個輕重,男人竟高高飛起,撞在了一堵牆上,摔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大頭!”徐阿婆尖叫了聲,揮舞着菜刀就朝憐江月劈了過來,憐江月下意識地舉起胳膊阻擋,就見徐阿婆舉刀的手僵在了空中,她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勁要砍下來,可怎麽也砍不動,她又吓又驚,茫然地張着嘴。憐江月也是不明所以,目光掃到徐阿婆身後的一面白牆上,就看到他和徐阿婆落在那牆上的影子裏,他是個左手持劍的動作,而正是他那倒影裏的左手握住的一把長劍擋住了徐阿婆的菜刀。但憐江月手上根本就沒有劍,他也是驚詫不已。
“出鞘。”
“出鞘!”
他的耳邊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這麽急切地呼喊着。
憐江月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那影子裏的長劍,在虛空中這麽一抓,竟真讓他抓住了什麽,而他在牆上的影子裏也映出了他的右手抓住了那把只存在在影子裏的長劍!
憐江月一時錯愕,垂下手來,沒有拔劍。一是吓的——他的右手竟然還在,他的右手已然是個黑漆漆,烏亮亮的樣子,如同無藏通的手一一般;二來他看徐阿婆已經跌坐在了地上,菜刀也掉在了地上,對他已經不成威脅。他一腳踢開了菜刀,坐起來,那徐阿婆這時又抓了些煙灰缸,水罐之類的東西往他身上扔,喊道:“你,你別過來!”
她看向自己的兒子,高聲呼喊:“大頭!大頭!快醒醒!”
憐江月又有些忿忿不平了,道:“我只是想讨一杯水喝,你們為什麽要把我綁起來?我傷害你們了嗎?我從來沒有傷害你們的想法!”
他站起來,摸着自己的右手。它摸上去硬邦邦的,如同石頭,但是活動起來卻很自如。他的右手到底成了什麽?難道他真的像趙有志說的,不是人了嗎?他……成了無藏通的替身?宿主?
憐江月拍了拍腦門,不,他還是他……他還是那個小時候偷偷跑下山,遇到了村裏的人,以為祈求他們,哀求他們,給他們看自己一手的燙傷,他們就會送他離開,幫助他離開的憐江月。
他一看徐阿婆,難以遏制湧上心頭的滔滔恨意,厲聲道:“為什麽要告訴卞家的人我在你們這裏?為什麽要把我送回那個活地獄!就為了錢嗎?他給你們多少錢?!”
徐阿婆搖着頭說着:“你師父他說山下有人要殺你!看到你就要送你回去!”
“胡說!山下沒有人要殺行山!我們一起逃出來,你們照樣把他也送回去!”
徐阿婆又說:“你師父對你們嚴厲那也是為了你們好啊,為了,為了教導好你們……嚴師出高徒……”徐阿婆摸到了兒子的手,搖晃着他,“大頭……大頭……”
她近乎絕望了,憐江月的影子蓋住了她,也蓋住了大頭的身體。
出鞘……
出鞘……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憐江月用力抓了下頭發,道:“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們任何一個人!”
那耳語的聲音陡然消失了,也就在這時,一個孩子手持木棍朝他跑了過來,憐江月才看到他,他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先他一步——影子的右手豎了起來,将那孩子掃翻在地。
憐江月打了個激靈,他的影子自行其是了起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雙手,不由發起了抖。但他心裏那些怨恨的念頭,那股怨恨每一個人的勁卻沒有因此打住,他看着那孩子,說不出的厭惡:“我平時對你們怎麽樣,我的為人,你們難道不清楚嗎?你們就想要把我綁起來,甚至還想要殺我……”
他的影子往孩子腳邊游去。
“卞家的人是這樣,你們也是這樣,世上還有什麽人值得相信?世上的人難道都像你們這樣可恨??”
那孩子一咕嚕爬了起來,哭喊着就跑到了外頭的院子裏,憐江月跟着走了出去。院子裏一大半都是黑的,眼看孩子就要跑出大門了,他忽而是摔倒在了地上,右腳拼命踹着什麽,一臉的眼淚,他哭喊得更厲害了。
左鄰右舍亮起了燈,憐江月不願在此多做逗留了,忽然,他聽到有人喊他。他循聲找過去,就見到風煦微跑進了徐阿婆的院子,看看那摔在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憐江月,焦急地又喚了他一聲:“憐江月!”
這一聲铿锵有力,不乏勸阻的意味。憐江月猛地回過神來,一轉頭,快步走去後門,翻牆跳出了徐阿婆的院子。
風煦微竟跟着他。兩人走在遠離村子主幹道的僻靜土路上,憐江月道:“你為什麽跟着我?”
風煦微道:“你有病吧?我要下山啊,下山不是走這裏嗎?”
憐江月看了看他。風煦微也看他,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你的手好了?你沒事吧?這算怎麽一回事?”
憐江月搖了搖頭。風煦微又問:“你要去哪裏?”
憐江月哼了聲,不悅道:“我哪裏不能去?”
風煦微也不開心了:“你對好不容易交到的知心朋友就是這麽個态度?”
憐江月的心裏一暖,聲音也軟了,就問道:“你呢,你也沒事吧?”
風煦微道:“死不了。”他将憐江月前前後後看了一通:“你的劍呢?”
憐江月道:“可能在我的影子裏。”
“可能在你的影子裏?”風煦微瞪大眼睛,還要問什麽,憐江月卻停下了腳步,往他身後一指:“這裏怎麽有個湖?”
風煦微扭頭看過去:“你住在這裏這麽多年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憐江月跳進了路邊的草叢,絮絮叨叨地說着:“奇怪,真奇怪,我在這裏這麽多年,怎麽從來不知道這裏有這麽一片湖?”
一輪滿月倒映在湖中央。
憐江月走到了湖邊,說:“我要劃船。”
“現在?劃船?你應該去醫院檢查身體!”風煦微氣道,一把拽住了憐江月。
憐江月抽開了手,語氣堅決:“不,我要劃船,現在就要劃船!”
他看到不遠處的湖灘邊停着幾艘小船,就跑了過去,把其中一艘往湖裏一推,漣漪蕩漾,他跳上小船,坐下來,拿起船上的木漿劃了起來。
風煦微也跳上了這艘小船,嘀嘀咕咕的:“這時候劃什麽船啊……”
但随着那小船離岸越來越遠,他們晃晃悠悠蕩向湖中心,蕩向那沉在湖底的玉盤似的月亮,風煦微也就沒話了。他和憐江月面對着面坐着,劃着船。
風柔柔的,木漿撥開湖水的聲音也柔柔的。月光太明亮了。憐江月瞥見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他的頭發是那麽長,他的右手是那麽黑,他的臉像一塊布,風一吹,就皺了。憐江月笑了出來。湖面上,風煦微那張漂亮的臉也被吹皺了,一抹笑容從他的嘴角被吹到了他的眼角去。憐江月擡眼看風煦微,伸手摸到他的臉,靠近了他就親了他一下。
風煦微怔住了。憐江月歡快地說道:“風煦微,我好喜歡你啊!”
他懶得去管自己成了個什麽怪物,懶得去管他的右手到底怎麽又長了出來,懶得去管哭雨怎麽到了他的影子裏去,那麽多謎團,那麽多怪事,他通通不管了,他現在就要去親近月亮,去親近水,去親近風,他還要再親一親他喜歡的人!
他還是恨那麽多人,他的身體裏還是有那麽多無法忽略的恨意,但他現在也是滿心的歡喜,滿眼望出去都是醉人的風光,怡人的景色。他确确實實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豁然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