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
進了卞家,憐江月就看到天井裏,卞如鈎一幹人等被一根周身黑霧缭繞,好似繩子又好似鎖鏈的物事捆綁在一起,圍成了個圈,坐在地上。面對着他的卞如鈎,卞是真和行山都是一臉的汗。
那卞是真見了他就喊:“憐江月!你招惹回來的好事!”
因為角度問題,憐江月一時并看不清那繩索到底綁了多少人,綁了些什麽人,四下又不見無藏通,他就一邊小心地朝着卞如鈎他們走去,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尋找無藏通。
卞是真忽而往身後一看,着急地呼喊:“媽,你撐住啊!”她就晃動身體掙紮了起來。那卞如鈎也往身後看,連聲喚着:“明明,明明……”
就見纏在他們腰間物事驟然收緊,明明師娘大呼“救命”,接着還傳來了趙有志痛苦的喘氣聲,卞是真臉色煞白,那繩子卻是越收越緊,卞老師父也吃不消了,張着嘴,老臉憋得發紫,行山還算冷靜,勸道:“大家都不要再動了,冷靜些!越動這繩子就纏得越緊!”
他朝憐江月抛來一個求救的眼神,憐江月道:“無藏通,我帶着你要的舍利子來了。”
這話音落下,那黑繩索中鑽出一縷黑煙,直竄入高處,立時在天上抖開了一張黑篷。陰雲壓頂,卞家天井裏暗沉沉如同黑夜。
又見那陰雲中扭出一道蛇似的黑煙,這黑蛇轉瞬就游到了天井中央,它停在半空扭動了起來,身體愈漸飽滿,一頭往天上升了寸許,另一頭往地上長了幾寸,眨眼成了個立在地上的人形。這人形和憐江月在美人坡上見到的無藏通一模一樣,那周身散發出的滾燙,陰森,讓人戰栗、恐懼、絕望的氣息也是如出一轍。就連周遭的空氣也開始如同在美人坡和無藏通狹路相逢時一般灼熱,幹燥了起來。
憐江月出了些汗,再一看,這一股黑煙幻化的無藏通身後拖着一道長長的尾巴似的東西,像是他的影子,這尾巴一直延伸到卞師父一家身上,圈住了他們一大家子。
憐江月轉身關上了門,道:“我說到做到,你放了我師父他們吧!”
黑煙無藏通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五官的臉上裂開了一道縫,似是在笑,他道:“你是個守信用的人。”
他就伸出了右手,那手臂伸得老長,憐江月做好了準備,想要借力排力,躲開這一下,和無藏通周旋一番,可沒想到無藏通這一招根本感覺不出任何力氣,蠻力、內力皆無。憐江月無計可施,被距他三米之外的無藏通從地上提了起來。憐江月便想要說些什麽拖延時間,可無藏通竟将左手也伸了過來,猛地捅進了憐江月的肚子。
憐江月差點痛昏過去,勉力挨過了這陣,心道:“看來無藏通确實有能感應舍利子的能力,竟然問也沒問我就知道舍利子在我肚子裏。”
那卞如鈎目睹了這光景,忙問道:“阿月!你沒事吧?”
行山也跟着問。憐江月一邊想着拖延些時間,一邊還在被疼痛折磨,無暇回答他們,他問無藏通道:“我問你,你收集這七顆舍利,是為了什麽?”
無藏通道:“關你屁事。”他的左手在憐江月的腹中翻攪,憐江月自是痛苦不已,但風煦微還未現身,他必須得再拖延些時間,不能讓無藏通這麽輕易地拿到那舍利,如此想着,憐江月用雙手握住了無藏通的左手,他原本只是抱着僥幸試試的念頭,以為這一下什麽都不會抓到,可沒想到真讓他抓住了樣東西——或許是無藏通的手!那觸感如風煦微所說,像石頭一般!
這一抓,似是完全出乎無藏通的預料,他明顯怔住了,在憐江月肚子裏尋找舍利子的動作竟也停下了。憐江月趁機使勁抓住他那石頭般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拉,那無藏通竟真的被他從遠處拉到了跟前!
憐江月心下大喜,再一看,那牢牢裹着無藏通全身的黑煙竟像是被憐江月吸引了,漸漸向兩人中間聚攏,彙成一股,周圍無風,這一股黑煙飄飄遙遙,似是搖擺不定,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依附在何人身上了。
無藏通的五官也逐漸清晰了起來。憐江月是又奇又驚,但此刻也顧不上那麽多了,他緊緊抓着無藏通的手臂,趁他仍沒有任何動作時,又問了許多:“是不是為了增強功力?你都是怎麽找到我寄出去的那些舍利子的?”
這時,無藏通的真貌完全顯露了出來,他有着一頭烏黑的長發,一張看不出确切年紀的慘白的臉,面相陰柔,他的眼珠也是烏黑的,閃着亮光,雙臂更是烏黑發亮——他的脖子已下竟全是黑的!難以判斷他是穿了一套貼身的黑色衣服還是他的身體是由一塊黑石雕就。
無藏通的脖子上有一圈鐵紅色的環形疤痕。
他忽而笑出來:“你不是憐吾憎的孩子。”
風煦微遲遲不出現,憐江月還想要拖延時間,就問他:“什麽意思?那我是誰的孩子?你倒說給我聽聽!”
無藏通嘴邊勾起一抹冷笑,道一聲“也罷!”,左手又開始攪動,似是抓到了什麽,面上一喜,但随即眉頭緊鎖,一看憐江月:“好小子……”
他的左手就往憐江月的肚子裏伸得更深,憐江月只覺這個無藏通好似在剝他骨頭上一塊貼得最緊的肉,他痛得是兩眼發昏,眼前蒙着那飄浮的黑煙,話也說不出來了,恍恍惚惚間看到一個像是曲九川的人摸到了卞如鈎邊上,抓耳撓腮,約莫是在琢磨怎麽解開那黑煙繩索。
忽然間,“飒”一聲風響,一股陰寒的劍氣直逼過來。憐江月眉心一跳,又打起了些精神,自問着:難道是風煦微?
那無藏通似也察覺到了這股劍氣,卻沒回頭,倒是那股黑煙,迅速回到了無藏通身上,又蓋住了他的面貌和身體,将他裹緊了起來,而那纏住卞師父一家的黑繩如同被什麽力量召喚了去,從他們腰間兀自抽開了,徒留下一道草繩捆着卞師父一家。這黑繩蛇行着飛速游進了無藏通落在地上的尾巴影子裏,這影子瞬間豎了起來,盾牌一樣立在地上,一道黑光閃過,這盾牌被一劈為二。又一道黑光追着過來,無藏通一皺眉,扔開了憐江月,血淋淋的左手在空中輕輕一揚,一道紅光迎上那黑光,“锵”一聲,仿佛兩把寶劍相擊,空氣震蕩,一院屋瓦高高飛起,又紛紛墜地,噼裏啪啦碎了滿院。
無藏通背手站着,道:“這把破劍不是殺伐已了,陽壽已近嗎?怎麽還有氣?”
天井裏,風煦微也站着,一手拿着漆黑的哭雨劍,俊臉上滿是怒氣,一蹬腿,喊着:“無藏通,這是你的克星!”就飛身舞起哭雨,直索無藏通的心口:“納命來!”
誰都看得出來,風煦微這一劍是極快,極利落,充滿力量的一劍,兩人之間如此的距離,無藏通根本躲不過。無藏通似乎也并不打算躲避,站在原地,舉起右手,周身的黑煙便聚到了他的右手,成了一個劍形,風煦微的劍近在咫尺了,無藏通只輕輕一移那黑煙劍,風煦微便被彈開,手中的哭雨也被震飛,紮進了地裏。
憐江月捂着肚子掙紮着爬起來,喊了一聲:“風煦微……”
風煦微單手撐着地,試着站了幾次,卻怎麽也站不起來,他捂住胸口,直喘着粗氣,道:“我沒事,沒事……”
憐江月又望向卞老師父一家,卻是松了口氣——曲九川不知何時解開了綁住卞老師父一家的草繩,救下了他們,可此時大家似乎都被無藏通震懾住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動也不敢動。
憐江月太熟悉,也太理解這種感覺了,哪怕是已經見識過無藏通能力的曲九川,此刻也是癱坐在地上,依舊被恐懼牢牢控制着,動彈不得。更別說第一次見到無藏通的卞老師父一行人了,那其中還有個面生的女人,正揉着眼睛,似乎才從昏迷中蘇醒,一臉茫然。
無藏通似乎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任由大家四散在院落裏,瞥了眼哭雨,輕笑了聲,轉頭又抓起了憐江月。
憐江月道:“我信守承諾,帶舍利子來給你,你拿了舍利子就走吧!”
無藏通道:“我不記得我答應過你拿了舍利子就放人,吃下這顆舍利子,我正缺幾個試劍的人,他們幾個,正合适。”
憐江月道:“那就拿我試,放其他人走!”
無藏通一笑:“你?你試不了,要試只能拿他們試。”
憐江月瞪着他:“為什麽我就試不了?因為我沒有武功?殺人就這麽讓你快樂嗎?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幾乎是語無倫次了,這時,就聽卞是真喊道:“無藏通,虎毒尚且不食子!“
無藏通頭也沒回,他那落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飛起半尺來高,将卞是真打在地上,但同時,就見那哭雨劍高高飛起,卞是真喊道:“阿月!接住!”
憐江月雖不通武功,但身手素來敏捷,他一把接住哭雨,來不及多想,一劍便捅進了無藏通的心窩。此時此刻,他只有這麽做了,只有他能做到!他離無藏通是那麽近,這機會來得是那麽好!況且這無藏通也說了,他要拿這一院的人祭劍,他不得不殺了他!
這哭雨一刺入無藏通身體裏,就見那傷口湧出滾滾黑煙,無藏通大喝一聲,扔開憐江月,突然化作劍形,哭雨也飛出了憐江月的手,和無藏通纏鬥了起來!一把漆黑的石劍,一把漆黑的煙劍你來我往,左擋右擊,劍氣極速聚攏,兩把黑劍如同兩條黑蛟龍,緊纏着對方不放,攪得風雲變色,天地間沒個安寧,卞家天井裏狂風大作,院落上空烏雲翻滾,隐隐還有雷聲轟鳴。憐江月被那風吹得摔在了地上,根本站不起來,大家也都是被吹得東倒西歪。
風煦微在狂風中喊道:“憐江月,你還沒死吧??”
憐江月想要回話,一張嘴就被灌了滿嘴的風,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了,狂風卷起了地上的碎瓦片,狂風把屋檐下的燈籠,燈泡,甚至那金桔樹,杜鵑樹都被連根拔起了!
而那兩條黑蛟龍鬥得是越發得激烈,你抓我咬,龍吟長嘯,纏在一起,雙雙飛入雲霄,刺破了那盤踞在卞家上空的烏雲,而它們忽而不見了蹤影,那些碎瓦、果樹也不知被吹到了哪裏去。好在天上清明了,地上也寂靜了。
憐江月往前爬了爬,想去看看卞老師父的狀況——老師父坐在地上,雪發蓬亂,滿臉的陰郁。那卞是真已經趕到了父親身邊,扶起了父親,卞如鈎一看她,目光中竟有責備。卞是真低下了頭去。
卞老師父擡起眼睛,在天井裏找尋了一番,目光落在了憐江月身上,蹒跚地朝他走來,到了憐江月面前,方要說話,一卷勁風襲來。烏雲重新彙聚,一條黑蛟龍盤旋而下,另一條蛟龍緊追着它,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兩條蛟龍往下飛墜,突然,它們化作兩道黑光,再一瞬,天上飛下來的只是兩把黑劍:一把刺進另一把的劍身。眼看這兩把劍就要砸在憐江月跟前了,他趕忙推開師父,閉緊眼睛,心道:這下死定了!
可許久過去,什麽都沒發生,只是他的肚子還在痛着,憐江月睜開了眼睛,就看到薄薄的哭雨劍紮在他的影子上。那影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扭動着。憐江月伸手過去一摸,體內一股真氣橫沖直撞,他就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風煦微喊了他幾聲,憐江月一擡手:“我沒事。”
他擦了擦嘴角,他确實沒有事,反而覺得輕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什麽重擔,甚至連肚子上的傷口都不覺得痛了。他低頭一看,他那被無藏通捅出來的血窟窿周圍黑煙缭繞。
這時,一個婦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就是憐江月?你就是大姐的孩子……”
憐江月一擡頭,看着那面生的婦人,她由行山扶着,朝她走來。她的步伐是那麽急切,目光也是那麽急切。
卞如鈎扶起憐江月,憐江月就搭着師父的手臂站了起來,和那婦人行了個禮,看了看卞如鈎,問道:“師父,這位是……”
曲九川這時問道:“無藏通人呢?”他一彎腰,撿起地上的一些碎石子:“這些黑漆漆的碎片,還挺燙……是他的?”他瞅着哭雨,又看憐江月,憐江月也是費解:“無藏通去了哪裏?”
卞如鈎這時挪開了他捂住腹部的手,問道:“阿月,你沒事吧?”他将婦人引見了,“這是揚州想家的當家,想依依。”
想依依一把握住憐江月的手,仔細地端詳他,說着:“我在揚州給你師父他們送行,不想被卷入一陣黑煙,我身體本就不好,一下就失去了意識,剛才才醒過來。”
憐江月抱歉地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事全怪我,讓您受驚了。”
想依依搖着頭:“你沒事吧?你的傷重嗎?我們現在去醫院吧。”她對行山道:“我們現在下山,帶你師兄去看傷,這傷總得治!”
憐江月道:“您別着急,我沒事,真奇怪,好像傷口一下就好了,也不痛了。”
那黑煙仍舊盤踞在他的傷口上,他抹了幾下都抹不去,看不出傷口的狀況。
衆人都啧啧稱奇。卞如鈎道:“那個無藏通不像人,而且還能自由變化身形,我見過的怪事不算少,可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他身上劍氣很重,但是哭雨的劍氣更勝一籌,哭雨像是把無藏通壓在了你的影子裏……”
“我的影子??”憐江月大驚,抓着哭雨試着拔了拔,但怎麽也拔不出來。行山也來試,卻也拔不出。
想依依此時又說:“剛才那個脖子上有一道疤的人叫無藏通?”她看着卞如鈎,驚訝中帶着些許忐忑:“那無藏通不就是……”
卞如鈎朝她打了個手勢,道:“我來說吧。”
想依依點了點頭。卞如鈎撫着憐江月的胳膊,就道:“阿月,你聽我說,今天,有些事一定要告訴你。”
“師父,您先歇歇吧,雖然不知道無藏通去了哪裏,但看來他目前不會再出現找我們麻煩了,有什麽事,晚些再說吧。”憐江月拍拍老師父的手背,便要去看風煦微的狀況。
卞是真這時急着道:“爸,今天我們不殺無藏通,就是被他殺了!他和阿月又有什麽情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想花濃有這麽個孩子吧!”
憐江月渾身一顫。卞如鈎厲聲喝道:“你住口!就你話多!還不去看看有志和你媽怎麽樣了!”
卞是真委屈地走開,卞老師父那堅毅的面孔印堂發黑,面色很是難看,他朝憐江月一擺手,憐江月就低下了頭,聽着老師父說話。
“阿月,你是揚州想家想花濃的孩子。”
想依依道:“想花濃是我的大姐。”
憐江月的心猛跳了兩下,跟着卻有些發沉,聲音也沉了下來:“師父,為什麽現在突然和我說這個?”
卞如鈎道:“這次去揚州就是去商量你的事的,憐吾憎将你交給我的時候,千叮萬囑不要告訴你你的身世,也不能透露給任何其他人知道,但是如今發生了這麽多事,他們想家也很困難,而且真的沒想到會遇上今天這樣的情況……”
卞如鈎說到此處,由想依依接着道:“阿月,我能這麽稱呼你吧?你是大姐和人私自生下的孩子,我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不願家醜外揚,便将你們母子關在家中的高塔裏,你五歲的時候,家裏遭了飛賊,你也突然失了蹤,後來我聽說你是被那飛賊給帶走了。你的外公怕你的身世洩露出去,怕江湖上嘲笑他管教無方,想家的女兒還沒結婚,便和男人有了私情,還有了孩子,自此便開始追殺你……”
卞如鈎道:“那個飛賊就是憐吾憎,他将你從想家帶走沒多久,就找到了我,憐吾憎當時已經年過三十,他和我說,他原本想将你好好養大,只是沒想到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躲避想老爺子的追殺已經十分勉強和困難,恐怕再無法保護你周全了,不能将你再帶在身邊,就想将你托付給我。他知道我與你外公交情甚篤,他們家中的銀針紡線都是我這裏打制,憐吾憎希望能憑這一層關系保住你的性命,果不其然,你來這裏之後,你外公便來找我,知道我鐵了心要收你為徒後,他便離開了,但是他立下毒誓,與我斷絕往來,而且,只要你離開卞家一步,他便會要了你的命,直到他過世,家長之位傳給後人,這追殺才休止。”
卞老師父回憶着:“憐吾憎要我守住這個秘密時,他是這麽說的,世上有哪個孩子會不想見一見自己的母親,見一見自己的家人呢?可那家人都是以他為恥辱的,縱使他們往後不再想殺他,可他們會怎麽對待他?我怕他承受不起那樣的鄙夷和輕蔑。他還說,我不會再聯系這孩子,我怕這孩子對我太過思念,終日想着要下山找我,而遭了什麽不測,好在他還小,很容易就會忘了我這麽個人,很容易和別人做成家人。可能他會恨我,但是這恨也很快就會消失,他再想起我時,我不過是個陌生人了。你也別和他說這些,就當是我遺棄了他吧。”
卞老師父的眼眶濕潤,說不下去了。
想依依道:“或許是父親的殺孽太重,大姐病死,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出了車禍,一個溺水,剩下我,沒有生育的能力,我現在又查出了胃癌晚期。阿月,我們想家就要絕後了,你不要怪我現在才想到來找你,要不是我的病……家裏的長輩是不同意我來找你的。阿月,我想讓你回想家,你願意嗎?”
憐江月默默聽着,突然想到:“憐吾憎不是我的生父,那我的生父是誰?”他看着卞是真,“大師姐剛才對無藏通說,虎毒不食子,師父,你也說要不是因為今天的情況……都是什麽意思?”
他望向卞是真。
卞是真對憐江月道:“按照想家人的說法,他們也只知道你的父親是一個脖子上有一圈紅疤,頭發很長,周身漆黑的男人,當年,他翻出想花濃房間時被她家裏許多人看見了,想花濃病死前,在高樓上終日縫制手帕,那手帕上是一個‘無’字……”
趙有志寬慰道:“三師弟,你別着急,或許江湖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卞是真一把抓着趙有志的胳膊,趙有志也就閉了嘴。夫妻倆都扭過頭,不看憐江月了。
此時,憐江月的傷口一點都不痛了,只覺腹中似有一團真氣不斷翻騰。他對卞如鈎道:“我對我的身世并沒什麽興趣,我只想知道,師父,憐吾憎要你保守秘密,你為什麽不保守到底,為什麽要告訴大師姐?還是……你們都知道?”
他又看師娘和行山,兩人皆是錯愕地搖頭。
卞如鈎嘆道:“我老了,阿月,我真的老了,我很怕我死之後這個秘密被我帶進墓穴,我也希望是真能多照顧你一些,因為你的身世是那麽可憐……”
卞是真搶着說:“爸也是這次去揚州才告訴我的!”
憐江月看着她:“你還知道些什麽?你們還知道些什麽,瞞着我些什麽?我對你們向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行山在旁輕輕勸道:“師兄,你坐下歇歇吧。”
憐江月一把推開他,拔出了地上的哭雨,橫劍指着卞是真。卞如鈎要勸阻,手已經伸出來了,卻是悔恨地長嘆一聲:“這事我也有錯,該先和你說,師父是不想是真誤會師父偏袒你,讓你在揚州開宗立派才告訴了她,唉,就當師父老糊塗了吧!”
卞是真又道:“江湖上傳說無藏通是個無情的殺手,殺了很多人,而且今天你不殺他,死的就是我們!”
憐江月突然是怒火中燒:“住口!”
一道大風将卞是真掀翻在地,卞如鈎忙要按住憐江月的手,憐江月避開了去,揮劍指向了老師父,忿恨道:“你不是老糊塗了,你是怕你死了,你的女兒還恨你偏袒一個外姓徒弟,你就把別人要你守着的秘密出賣了!為了修補你和女兒的關系!那為什麽早幾十年不對她好一些?為什麽這麽多年,處處為難她?你知不知道,你為難她,她就來為難我!”
此話一出,衆人全都噤聲了。半晌,風煦微小聲說了句:“憐江月,你先冷靜一些,卞如鈎再怎麽不對,他也是你的師父……”
行山跟着說:“師兄,無藏通不是好人,他雖然可能是你的父親,你知道自己手刃了他,心裏後悔也合情合理,但是師父對你……”
風煦微聞言,一鞭子打在行山腳邊:“行山,你也住口吧!你難道還不知道你三師兄嗎?他又怎麽會是一個因為無藏通是他生父而後悔殺了他的人?無藏通既無養他之恩,也無教他之情啊!”
憐江月陰沉着臉,只覺得腹中的真氣源源不斷湧出,奔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渾身都充滿了力量,他渾身都充滿了恨意,平日裏郁藏壓抑着的千言萬語在他喉間翻滾個不停,他再關不住它們了,他今天通通都要說出來!
他對卞如鈎道:“無藏通和我的關系,你們一個兩個知道的這麽多,為什麽剛才不喊出來?”
卞是真道:“剛才的情況太複雜了,說出來了你說不定就要猶豫了,那可是難得的機會啊!”
“是真!”卞如鈎喊了聲,卻沒能喊住自己的女兒。卞是真還說着話:“要是告訴你,他是你父親,你真的下的了手嗎?”
憐江月又一眼看向卞是真,這一眼卻叫卞是真吓了一跳,抓住了趙有志的胳膊,趙有志也是一吓,指着地上結結巴巴:“影子,他的影子……”
原來憐江月那落在地上的影子竟慢慢伸向了卞是真,卞是真往後退,那黑影前進着,一下就游到了她的腳邊,她再要退,卻挪不動步子似的定在了原地。她的腳踝上繞着一圈黑色的繩索。
卞如鈎要動,憐江月的影子裏又生出了一道黑影,将他也控制住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天井裏,只有憐江月在說着話。
他道:“我和你們朝夕相處二十五年,我會不會因為他是我生父而起恻隐之心,而猶豫不決,你們還不清楚嗎?我是什麽樣一個人,你們難道不知道嗎?無藏通行兇作惡,對我既無養育之情,也無教養之恩,就算我知道他是我的生父,我也照樣會一劍砍下去!因為他抓了你們,抓了教我養我,給我一片屋檐,一碗熱飯,教了我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告訴我要以大義為重的師父!因為他抓了我師娘,抓了我的師弟,師姐和師兄!!可是你們,你們認出了他,你們卻不告訴我……我不後悔殺自己的親生父親,我也不恨你們的隐瞞,我恨的是你們竟然不相信我,你們竟然懷疑我的為人!我後悔的是我竟然将你們當作我的家人!”
憐江月低下頭,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它還在不斷生出旁支,它牢牢攥住了每一個人的腳。他一擡頭,一朵灰雲擋住了陽光,憐江月眼前暗得厲害。他心中也灰暗得厲害,全副身心都被一種灰蒙蒙的情緒攥住了。他恨……他全身的血都在恨,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怨恨上。
他怨恨地說道:“我受不了這裏的生活,我逃過,可是後來我發現師父雖然嚴厲,但是在他這裏,起碼我是有人照顧的,我是有人要的,我是有家人的……我以為你們是我的家人,我以為這裏是我的家……我不想再被人抛棄,不想離開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家!我這二十五年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怕壞了師父的規矩,怕搶了師兄的風頭,怕把事情做得太滿太好,師娘又和師父唉聲嘆氣,為什麽生的不是一個像我一樣的兒子,我怕師姐聽到這些話,又要生氣。我看盡你們的眼色,事事順你們的心意,師父,我什麽事情都告訴你,都和你說,你卻也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你也覺得我是一個面對一個窮兇極惡之徒時,會因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而下不了手的人??你也覺得,在我眼裏,一個我一面都沒見過的生父比你們更重要??在你們心中,血緣就是一切嗎?”
他又看卞是真:“大師姐,我好不容易交到一個知心的朋友,你卻把他寫給我的信一封一封藏了起來,全部燒了,我親眼看到,可我什麽都沒說,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又引得你們父女争吵,我怕我被趕出這個家……”
他忽而想笑,便大笑了出來:“滑稽!滑稽!!”
卞如鈎這時道:“阿月,你冷靜些,聽師父說幾句……”
憐江月眉毛一豎,眼裏噴火:“聽你們說聽你們說,我已經聽夠了!”
此刻,他心中已再無什麽長幼尊卑,師門秩序,只有怨濤恨浪不斷拍打着他的心門,在他耳邊不斷鼓噪。
他真是恨!恨卞如鈎打他罵他,恨他冬天裏要他泡在溪水裏摸水底冰塊似的石子,恨他夏天裏要他把手伸進火爐裏找一塊燒到八十度的炭。
他恨師娘,恨她只知道感慨自己沒能給卞如鈎生出一個像他一樣的好傳人,恨她冷漠的眼神,虛僞的笑意,恨她只知道獨善其身,恨她縱容卞是真,從不和她說一句狠話。
他恨卞是真,恨她的刻薄,她的嫉妒,恨她燒了風煦微寫給他的信,恨她把他做給行山的木頭小火車砸了個稀巴爛,恨她對自己的恨。
他也恨趙有志,恨他的愚笨,無能,恨他對卞是真的百依百順,恨他對師父師娘極力讨好的嘴臉,真叫人惡心!
他還恨憐吾憎,恨他什麽都不和他說,恨他快死了才想到把他叫到身邊,恨他的七顆舍利惹出來的這一件又一件麻煩事。
憐江月的影子幾乎覆蓋了整片天井。他手裏的哭雨劍又直直指着卞是真了,他恨不得一劍結果了卞是真,将二十五年的怨氣全發洩了!他還要殺了趙有志,卞如鈎……就在這裏把他們全殺了才能出他這一口惡氣!
那卞如鈎又說:“阿月,無論你怎麽認為,我待你确實像家人,今天的事……”
卞是真哆嗦着插嘴:“爸,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他已經不是憐江月了啊……”
她道:“你感覺不出來嗎?他的氣息和剛才的無藏通一模一樣!”
憐江月置若罔聞,他注視着自己的影子,它蓋過了青石板地上那一個又一個凹槽,蓋住了那些青苔,蓋住了他的根……
他明白了:“這裏,從來都不是我的家。”
趙有志也說:“他一點都不像三師弟了,他還算是個人嗎?你們看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自己在動!”
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憐江月全沒聽進去,覺得耳邊吵鬧,揮劍要舞,斬了這噪音的源頭,卻瞥見卞老師父昏花的一雙眼。憐江月心中一痛,終是放下了劍,撇過頭,哀聲道:“師父,二十五年恩情,無以為報,只恨不能削骨去肉還給您,只能将這一身技藝還給您了。”
風煦微大喝:“憐江月!”一鞭子抽過來,憐江月手裏的哭雨被他打開了,這怪劍竟一下被從憐江月的影子裏伸出來的無數黑手包住,吞吃了進去。
可這一鞭子也出得遲了,憐江月的右臂掉在了地上,他捂住右肩,轉身撞開大門,跌了出去。
他身後衆人呼喊着:“不能讓他走遠!”
“他不是三師弟了,他一定是被那個無藏通控制了,現在可怎麽辦?他成妖怪了嗎?”
“山下的人會不會有危險?要不要通知村長?”
憐江月只覺得可笑,他怎麽就不是憐江月了呢?再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現在更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風拂過他的身體,像是要勾住他的手帶他去一個嶄新的世界;螢火蟲飛過,仿佛是要當他的指路明燈;野草擦過他的身體,就像是推着他,把他往別處送;樹木竟自覺地在他眼前分開了,露出一條撒滿月光的小徑。
天什麽時候黑了呢?
“快去,快走。”
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似是在這麽說着話。
“跑呀,跑呀。”
憐江月踉踉跄跄地跑了起來。